人情事故

老李死了。

当你在菜市场买菜,排档喝酒,剃头刮脸,或者学校门口接小孩的时候,如果你问起老李,没有人会不知道,不少人还真认识他,能跟你聊起他来.

但如果你问老李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恐怕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是答不上来的.


反正现在老李死了.


寸头、笑起眼睛眯成一条缝、深深的法令纹、灰色的大码夹克,这些都是老李的经典形象,但现在他只有一个形象——黑白遗像。

上礼拜六,老李赶了四场酒。


第一场在明粤大酒楼888号厅里,坐在主位的是教育局局长,往下是一中的校长。坐在自己右手边的是把兄弟,他的女儿管自己叫干爹。干闺女考不上重点的一中,她亲爹又没本事去跑动,让老李一下子不知道到底是干闺女不争气还是把兄弟不争气。老李已经把这位兄弟走动进了这场酒局里,有意无意地话赶话把他带入这场不属于他的圈子里,当然了,他可一句话都没提高中录取的事情。

老李负责插科打诨,和之后替兄弟还这个人情债,至于要怎么让闺女进一中,这就是把兄弟他吃完饭请局长与校长去茶庄里喝茶的事情了。此时的老李已然打完了通关,又多敬了两位领导三杯,云淡风轻地说了两个黄段子便提前离场了。

“老李同志电话很多啊!”

“不敢比领导更忙!”

“女同志吧!”

“我妈打的,也算女同志!”

他不需要编一个什么借口,让谁打一个电话,因为母亲的电话已经催了三道了。


三叔进了城按道理得老李一路作陪,可谁让领导的官威压着他得先赶三个八的场子,然后才能去天府人家三个六的包间里见老家人呢。三叔说是进城看看家家里人,可谁不知道他是为了全家户口的问题来的。老家的米酒和土鸭就在门边的橱柜上摆着,你接过之前他是三叔口中的土货,可接过了手就是背上的山。三通电话催过来,老李是知道自己的老娘是撑不住这个场子了。

红包!

给侄子侄女和侄孙子的红包。

一定要有红包,这叫做人事。

“狗子迟到了!罚酒!”

老李还没空把上一场的干红给排出去,三叔已经把白酒给他倒满了。拿起酒杯堆满了笑脸,字里行间得让三叔知道他在城里有关系,能帮咱自家人解决户口问题。

红包出手,白酒下肚,老李笑着脸,却在心里骂起了死了十几年的老爹:你得犯下多大的罪过才能让家里赶出祠堂?老子不安分守己,把名字重写进族谱的代价就得是儿子去给家族做牛马。


“不能喝不能喝!真不能喝了!”

原以为这帮人最多喝喜力就完了,谁知道副班长直接带了两箱德国黑啤。

要说有饭局撞到同一天,赶赶场子是常有的事,可是领导的饭局,自家的家宴,和高中同学聚会全赶在一块儿,这事情就开始有点儿紧张了。

叙旧?炫耀?你说同学聚会到底是图什么?到底是聊感情?还是玩牌面?还是在真话假话掺杂的那些屁话里,调戏着已经结婚的女同学?

老李的目的就只有一个:跟所有同学保持好关系。

尤其是原来的学习委员!毕竟三叔的户口问题得通过他来说话!

直到十一点半的时候,老李开始感觉到一丝庆幸:还好副班长带了黑啤,要是普通的啤酒,鬼知道这帮疯子还要喝到几点!

理论上掐在十二点前离席,今晚就该画个句号,最多去喝茶洗脚缓一缓,毕竟过了唱K的年岁了。但是这最后一通电话算是彻底压死了老李。

“所长啊!我是真…”

“闭嘴!你…过来!不!闭嘴!是不是兄弟!”

“亲兄弟!”

“过来…你不来…你……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

“你借我几…”

“是不是!”

“没有!亲兄弟!”

“你过来我们…我们在…来小亮跟你说…”


耍酒疯的人有很多种,绝大部分可以隔着电话糊弄,但你不会想去糊弄所长,因为这个神经病喝的再高都能记仇,而且只记仇。

如果说前面三场逃不掉,那么最后这场就显得有些无意义,在一群已经喝到十二点还不下桌的醉鬼中间夹缝求生,这种酒就开始玩儿命了。

三点四十八分,老李媳妇儿给老李开了门。

不到一分钟,老李满脸通红地跑到厕所里抱住马桶,紧接着就是震天响,酒味加倍地从门缝里涌出来。这一晚他甚至没有一个躲开人抠吐的机会,而就在此之前,他已经连续赶了一个应酬了。

你说他能不喝吗?上了桌你怎么能不喝?不想给面子?

那你能说你装病不去吗?你得贴着纱布上场才显得你会做人呢。

大城市里的人在地铁和公交里消磨生命,小城市的人在酒桌里寻找光明。老李坚信在这个人情社会里,你的关系就是通用货币,在酒桌上能喝酒会说话就是最好的挖矿技巧。

但有时候大家会忽视工伤意外。

五点半左右老李吐血了,老李媳妇儿这才发现不对劲,赶紧送了医院。路边档口的油锅里还扎着油条,老李就胃穿孔进而胃部大出血死了。


老李死了。


这张遗像特别好,老李到死装在镜框里都还是一张笑脸,告诉大伙儿事情他都能摆得平,而且这次笑多久他都不累。

葬礼上来的人很多,只是想法总是不一样。

三叔感到很惋惜,刚收来的红包转手又变白事给他包回去了。他儿子才上初中,这么一个小鬼怎么为家族跑动呢?

领导们也感到不习惯,这么会来事的一个人没了,以后有些事情又要找哪一个体制外的人来牵线呢?

但总体上还是分为了两拨人。

一拨人感到愤怒,这个鬼滑头的老李就这么死了,欠下的人情债他们孤儿寡母谁来还?这些年大大小小做给老李的人情,岂不是成了亏本的买卖?

另一拨人暗自窃喜,神通广大的老李永远告别家乡人民,欠他的那些人情债,这算是债主自己给他们销了账了,日后不过是给他老婆儿子买菜打点折的交情。


一场白事办的热热闹闹,花圈摆满了楼道,所有人的眼泪都和那些漂亮的花圈一样是表面文章。只有三个人真正哭老李的死,老娘哭死了儿子,媳妇哭死了丈夫,儿子哭死了父亲。


但无论如何,这回老李是真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