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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lton Zheng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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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凶记

June 08, 2021

一、

“200万,把人给老子杀了。”

200万人民币,在陆家嘴能买一套45平的二手房。

200万人民币,2300一刀的特级四尺熟宣能买869刀。

200万人民币,5块钱的扁肉加上5块钱的拌面,10块钱一套的早餐,够547个人吃上一年(19年一套只要8块,够684人吃一年)。

现在有人说200万要买一条命,敢问在座哪一位守法公民能看得下去?200万买一条人命?哪个鸟人值得这么多的钱?就是天天吃佛跳墙都吃不过这么一条富贵命!200万,你干点什么不好?就非得要花这么多钱杀一个人?200万,多杀几个也就算了,就买一条命?不亏吗?

齐望江就会告诉你:“亏个鸡巴,老子要他死!”

要真是什么深仇大恨,就不是咱们局外人能够掺合进去,劝人放下的事情,不是亲身经历,哪有资格叫别人放下,再说了

“要的,哪有瓜儿跟钱过不去噻!”

是啊,200万买一条命,齐望江亏不亏我们不晓得,但是龙哥铁定是不亏的。按照有钱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200万够他这个瘦弱的小身板吃出个脂肪肝,然后一路吃到死。

3月27号,晚9点01分,小雨。

水泥马路是二十年前修的,好多地方已经满是裂缝,坑坑洼洼,雨后常常会有积水,汽油在积水面上留下的一波彩虹,与各家酒楼餐馆门前的霓虹灯牌较量着饱和度。中小型的酒桌现在散的越来越早,如果刨除具有政治或商业意义的严格社交酒桌,不少小包间在九点前就会散场了,随后形形色色的人们再分成三两小团体,回家的回家,喝茶的喝茶,泡脚的泡脚。但是唱歌和打麻将的不多,因为唱歌需要精神体力,打麻将需要提前订包间。

齐望江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黑色的宝马停在了民发市场的东口,齐望江拎着手包晃晃悠悠走向市场深处的小巷,进了一家专做早餐宵夜的小店,要了一碗锅边,十二块钱,加了海鲜。

九点钟,还没有进入夜宵的点,此时店里只有他一个人。齐望江挤着眼看了看眼前的木桌和塑料长凳,从桌上的纸筒里撕下一大截纸,叠好,捏着纸把桌凳全都擦了一遍。

锅边很快就上了,或许是前一场酒局的醉意的辅助,在白炽灯下碗里的海虾显得特别红。齐望江先吹了一会儿锅边,随后筷子夹起了一只花蛤先唆了起来。唆了两口,他突然觉得屁股底下的塑料长凳不太稳,起身换了一只没有裂开的,坐了下来,开始打量起这个不起眼的,和他现在的生活相去甚远的小店。

小店很深,走进去就像一个长方形。墙上的电风扇还在慢悠悠地机械化摆头,店里没有窗户,如果没有了这几台风扇,即便是三月的雨天也会让人觉得闷热。店里有点暗,但正是这种对比又让人感觉灯泡的光线十分刺眼,往门外望去,街面上烧烤麻辣烫小龙虾的灯光反倒照的更加自然。店门口摆了两口煤炉大锅,一口烧着汤烫锅边糊,一口烧着热油炸着油条、油饼、春卷、芋粿,如果赶上了还会有豆沙馅的麻球。

在齐望江唆完第二只花蛤以后,店门口走进了一个符合这个小店气质的人。

“锅边,七块的,油饼两个啊。”

跟齐望江身上的名牌polo衫、真皮腰带,和底下隐藏不住的肚腩相比,龙哥的形象就显得不那么发达。头发带着点自然卷且毛糙,眼窝深陷,胡子些微的拉碴,瘦小干枯的身材显然撑不起他那身军绿色的长款冲锋衣,但是眼里的那一股微微的狡黠能让客户对他的业务水平产生一种天然的信任,大家相信这是个有本事把目标给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做掉的那种专业人士。更关键的是,大家相信这是个会到这里吃宵夜的那种人。

龙哥到消毒柜取了一副勺筷,拿塑料盘子夹了两块油饼,径直往里走到了齐望江背后的桌位,背对背坐下,刚好是齐望江刚换掉的那张裂开的塑料凳。

“200万,把人给老子杀了。”

“死法有啥要求噻?”

“随意,不牵扯到我就行。”

“干脆,是…诶谢咯!”

龙哥抬眼对送七块钱锅边的店家道谢,拿起瓷勺在碗里搅动吹凉,同时头也不回地继续回应道,“干脆,是大生意人。”

“小生意,互相帮忙。”

“是噻是噻。”

“微信还是支付宝?”

“现金。”

说着龙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右手边上的塑料凳上,“到这里,说买200块的就懂了。先交一半,回头事成了再补完。”

“哦哟,专业哦。”

“要得嘛,态度问题。”

“好。”

龙哥风卷残云般把碗里的锅边扫荡完,把塑料盘里剩下的一个油饼捏起来,咬在嘴里,从餐桌上的纸筒里抽了一截纸擦擦手,站起身,顺手把刚才一直坐在屁股下边的一只牛皮纸信封拿起揣进了衣兜,出门走了。

齐望江的吃法就比较敷衍,在象征性把碗里的海鲜啃了几口以后,他留下这大半碗锅边,也付钱走了。

9点13分,龙哥咀嚼吞咽下最后一口油饼,走到民发市场东口外转角时,又在一个路边摊买了一个糟菜蛋饼带走。

几分钟后,摊上又来了一个年轻人,也买了一份糟菜蛋饼。

此时一辆黑色的宝马从东口开出,路过路口的那几秒钟后,司机隐约听到车外有人喊了一声

“我操你妈!”

二、

“小光!”

林小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恋多年又不敢表白的女神此刻就坐在对面。餐厅的氛围有些暧昧,仿佛有意在给二人铺垫些什么。

“不好意思啊,下雨来晚了。”

“没事没事!”

“你有没觉得下完雨有西瓜的味道?”

“啊?”

“西瓜!”女神的身后突然站出一个男人来,把一杯冰啤酒泼在林小光的脸上。林小光一个激灵全身抽搐了一下,擦了擦眼,又抓起枕巾擦了一把嘴边的口水,努力地平复自己高速跳动的心脏。

又做什么破梦。

3月27号,晚7点47分,中雨。

林小光坐在博物馆站公交站的长凳上等待6路车。

倒不是说他非得坐这趟公交车不可,只是说出门忘记带伞,现在如果冒着雨一路赶到建设巷,恐怕还是不太现实。

因为天气的关系,此时天空的阴沉给这座小城笼罩着一股墨蓝的滤镜。林小光隔着一条马路,望着对面博物馆贴在大门外玻璃橱窗里的海报。

“佛光院壁画展出 2月21日至6月19日 市博物馆一楼展厅”

海报上的图像是一尊菩萨的半身像特写,林小光是认不出这是哪一路的菩萨,心中只当观世音念了。可能是光线的缘故,在夜晚的墨色笼罩下,海报上本就昏暗发黄的菩萨像显得有这么些许的阴森诡异。林小光几度想把脸侧开,却总感觉菩萨的两只眼睛老盯着自己,不管往哪看,总能够在余光里瞥见菩萨的凝视。五分钟后,他回头再一次正视着海报上的菩萨,看着菩萨那张俊美温柔而又法相庄严的面庞,心中默念了一句:

“别老盯着我了,您老人家要是真有心,您就赏我碗饭吃吧。”

林小光,24岁,无业、单身。

钱包里最后一次进账是年初接了一单外包三手的餐馆品牌设计,出卖肝功能换来远低于市场价但还勉强能多供两个月房租的稿费。去年在白马生活报实习的那一个月估计是最稳定的时间了,但没想到的是在被白马河晚报合并之后,他的实习岗位随着旧单位一起烟消云散。后来他自我反省的时候在想,是不是跟女同事聊的勤了点,因而得罪了哪位领导。作为一个生长在红旗下的无神论者,但凡眼前有条出路,都不至于跑博物馆里来求佛爷拜菩萨。上个礼拜他路过福音堂的时候,要不是看见门口那个假洋和尚拉着人就要他信教受洗,估计当时也会走进去拜拜那位钉着的兄弟了。

至于今天,唯一的救世主就是杨二了。

下午7点55分。

林小光等来了6路公交车。

要起身的时候,林小光的裤子被金属长凳的焊接口给勾住了,好在他留意了一下,没有勾破,把裤角理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硬币,登上了公交。

林小光往车里走,车上还是有空位的,但是他习惯了站在中段,抓着立杆面向车外站着。林小光透过车窗和凌乱的雨滴,仍然能看见海报上菩萨的双眼仍然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妈的,您别盯着我了!

“欢迎乘坐6路无人售票车,本次开往 区政府 方向。

上车请投币,请给需要的乘客让个座。

下一站 中级法院。”

建设巷口有一家老字号的牛肉馆子,灯不是最亮的,但是客人是最多的,附近的火锅店、水果店、烟酒超市,哪一家的人流量也没有这家小馆子大。馆子里东西不多,主打的无非也就是牛肉、牛杂的粉面,还有一些单点的卤味和凉菜。

杨二就约在那见面。

林小光在建设巷口的三岔路口处隔着马路就看见杨二一个人坐在店外的座位,塑料凳、折叠桌,桌上似乎还有几个碟子和两个酒瓶。撑开的红色雨棚把灯光反打在杨二身上,社会主义赛博朋克的红色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许滑稽。

林小光隔着马路看着杨二,杨二在那一头似乎也看见了他。林小光伸出手试探性地挥了挥,就见杨二拿起酒杯象征性地举了一下,看来他确实是看见林小光了。两分钟后车流稍减,林小光拿手挡着头,冒雨快步跑过了马路,钻进雨披底下,坐到了杨二的对面。

“没带伞啊?”

“啊,没带。出门才开始下的。”

“坐。”

“诶。”

“还没吃饭吧?”

“哦没事没事!不用管我!”

“吃一点吧。”

“真没…”

“老板!牛杂粉再来一碗!”

隔壁桌的店员头也不回地继续抹着桌子,回了他一句“粉卖完了。”

“啧…牛杂面吧。”

“外面牛杂面一碗!”

杨二转回头提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肚,对林小光道,“自己去里面拿筷子吧,再拿个酒杯。”

“哦。”

林小光拿餐具回来的时候又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跟雨天一样阴郁的男人。

杨二天生一副窄肩膀,一套款式过时的深灰色单排扣西装,在他身上穿出了大码的效果,好在里面一件米白色尖领短袖衬衫帮他找补回了些许世纪初的复古气质。他看人的眼神总是有点迷离,拿烟的那个姿态总觉得他此刻喝的不应该是四块钱的易拉罐啤酒,而是什么威士忌、XO,尽管林小光自己也根本不知道那该是什么味儿。

“最近遇到点困难是吧。”

“啊,想找个工作,想看您那个打印店还缺不缺人。”

“缺不缺人看你这个问题怎么讲了。你读过卡夫卡吗?”

“没有。”

“你读过尼采吗?”

“也没有。”

“嗯……”

杨二拿起酒杯,礼貌性地别过头抿了一口。这种尴尬的气氛,让林小光觉得他不配吃这碗牛杂面。

“缺不缺人嘛。这个问题,你得辩证地去看它。你说缺人和招人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

“有…有吧。”

“你说,这总得是缺了人才能招人吧。”

“是吧。”

“呐,我两个月前就有过一次,我是为了招人,我必须得缺人。那么如果我们把两个月前的状况套用到今天的这个问题里,那就是我为了招你,我就必须得缺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

“那么你说,我是因为缺人我才去招人?还是我为了招人才去缺人呢?嗯?来,我们再换一个说法。我店里之前有一个小伙子,来了以后没两天,跟我说‘老板,怎么我们这个软件不是正版的?’,我就问他‘什么叫做正版?’。不是说我不尊重版权意识,只是面对资本主义压迫的时候,我选择了另一种应对的态度。比如说我现在就有两张名片,诶等一下我真有。”

杨二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小夹子,拿食指和中指夹出了两张名片。

“比如说我现在两张名片摆在你的面前,你告诉我,哪一张是正版office打的,哪一张是wps打的?”

“哥,我排版学的是indesign。”

“你看,他当时跟你说的话一模一样。所以毕竟你还是年轻。有些事情其实……它这个,它不是绝对的。好比你看现在这盘牛杂,你说这是牛心还是牛肚?”

“这都有啊。”

“那我现在夹起来一筷子,这是牛心,你能说这一盘是牛心吗?可是我夹起来的确确实实是牛心啊!那我下一筷子再夹起来,它是牛肚,你不能说这一盘都是牛肚,所以它叫牛杂。那我刚才说的那个事情,也是同一个道理。”

“哥,我没听懂。”

“那我换个说法,你爸身体怎么样?”

“我爸,还行吧。”

“你看,你现在每个月是不是还要你爸打钱?”

“是啊。”

“那你现在有没有工作?”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对嘛,那有一天你家老爷子,对吧,你怎么办?”

“那我必须得找工作嘛。”

“对嘛。”

杨二从西装内襟口袋里掏出一个铝烟盒,打开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根烟,正要送进嘴边,又礼貌性地一愣半递给林小光。林小光摇手示意自己不抽烟,杨二便把烟送到嘴边一抿,取出一只打火机点了起来。林小光是不抽烟的人,可是风扇背对着杨二,正对着他自己,烟迎着他的脸就过来了,他又实在是不好意思叫杨二把烟掐了,只得时不时地侧过脸去。

“你看啊,一个男人,之所以是一个男人。等一下我想想怎么说啊。”杨二又吸了一口,这次他还算比较有素质地抬头把烟往上吹,“你看啊,一个,我们说,男的,一个男孩,之所以能成为男人,在于弑父。一个人如果一辈子生活在父亲的庇荫之下,他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那么,谁是父亲?”

“我爸?”

“你爸只是你的父亲,我说的是,我们。我们的父亲。”

“你爸?”

“我爸只是我的父亲,我说我们,我们所有男人的父亲。”

“组织吗?”

“我说除了组织!”

“哥我听不懂。”

“那正常,你还没有弑父。”

“哥,杀人犯法。”

“我是说,你得,我换个说法,置之死地而后生,听过吗?”

“听过。”

“对了嘛。老板再拿一瓶啤酒!四块的!……你看啊,尼采说过,上帝已死,上帝的死是谁造成的?”

“不知道。”

“我们啊。”

“你叫我去把福音堂砸了?”

“啊那过分了一点。我是说,价值观也好,社会格局也好,当我们面对旧的秩序的崩塌的时候,我们所要做的是…我怎么跟你说这个呢……”

“哥你慢点。”林小光礼貌性地给杨二倒了一杯酒。

“你比如说这盘是牛舌,你说是牛舌贵还是猪舌贵?那肯定是牛舌贵,为什么?因为牛就是比猪要好啊!那假如明天牛肉不值钱了,明天牛都不值钱了,那么是牛舌贵还是猪舌贵?那我吃牛舌还比你吃猪舌更高一等吗?”

“那吃猪舌就不丢人了?”

“对嘛!”

“哥,你说的太复杂了,我就想问,你打印店还缺不缺人。”

“你这个问题嘛……你这个问题比较尖锐,我说老实话,我不好回答你。”

“那你就说你店里能给我工作吗?”

“目前的话,从理论上来说,不能。”

“哦。”

杨二把脸别开,有意不去看林小光,深吸了一口烟,朝别处吐开,抽了两口又回过头看林小光,“你带走吧?”

“这不太合适吧。”

“也是,吃剩的给你打包也不叫事。”

杨二给林小光倒了一杯八分满,没有向他举杯,而是自己别过脸喝了一口,也没有再和林小光多说什么。两个人都在等待这碗牛杂面吃完,散伙走人,毕竟这个情况往下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等林小光真正开始吃面的时候,面已经坨了,汤也已经凉了,油花的光泽渐渐变淡,底汤因为让面泡久了,开始变的有些浑浊。林小光虽然听不懂杨二说的那些鬼话,但他明白为什么杨二会先叫牛杂粉,这种宽条又不筋道的碱水扁面和这碗汤和牛杂都不搭。

当我们说气氛尴尬紧张的时候,总喜欢说“气氛凝结到了冰点”,但此刻又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倒像是一碗肉汤在桌上放了半个小时,没有彻底凉下来,面上却已经凝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只是杨二和林小光都懒得再去加热这么一碗汤了。

3月27号,晚8点41分,小雨。

林小光很勉强地吃完了这碗不要钱的牛杂面。

三、

3月27号,晚9点02分,阴。

林小光从建设巷出来以后觉得有一点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是杨二的故弄玄虚和那碗凉了的牛杂面到底哪个更恶心人,但不管是哪个更恶心,鉴于尴尬的气氛,他并没有把那碗面吃完。

他这时候突然觉得

走到民发市场附近的时候突然感觉累了,离家现在还有四站地的路程,他有点想稍微奢侈一下,坐个公交车回去。

民发市场是个大站,这里的公交车多,但奈何现在大多数公交都已经过了交班的时间,只留下16路公交通到城外,交班的时间会晚一点,站牌上写着的末班公交是9点,此刻是9点08分,从始发站算,掐着点现在应该还有一班,林小光决定坐在公交站里赌这一把。

公交站附近街道还比较热闹,往深处走是一条夜宵的街道,里面都是午夜场里撸串、嗦小龙虾的不归人。顺着街面上继续走则是民发市场的东口,此刻市场稍显冷清,白天则热闹非凡。

公交站的对面有一对老夫妻推着小车卖着糟菜蛋饼,借着附近的客流量,他们的生意做和夜市其他生意一样红火。

林小光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蛋饼是什么时候了,大抵该是前年,因为他在去年的记忆里没有吃蛋饼这码事,反正今年是肯定还没有吃上一口。微风拂过的时候,街对面的香气正往他的脸上吹来,结合着香气望去,此刻他仿佛已经能尝到松软筋道的饼皮上,蛋液高温凝结形成一层金黄,散发出的淡淡焦香被藏进生葱的味道里,而蛋饼里包裹着的糟菜粉丝的香味却是无法掩藏,顺着蛋饼折叠的缝隙抢着往外冒。

靠!我在民发市场等什么车啊!

再等等,16路一到,我就上车,回家!

16路一到,我就上车,回家!

16路!

16路!

16路怎么还不来!

心里念叨着,对面又来了个一身军绿的瘦子,跟摊子上买了一个蛋饼。

“我也想吃蛋饼。”

林小光可能都还没意识到他早已是口舌生津,对那一抹油香的渴望已经从脑海蔓延到周身各处,此刻谁往他面前丢上一筷子糟菜,他都能立马扑上去一口啃了,再把地面舔的一干二净。蛋饼,蛋饼多香啊!三块钱的蛋饼,无非就是坐三趟公交的车钱,我林小光难道还掏不出这三块钱人民币买它一个蛋饼吗?为什么?生活何至于过的如此憋屈?无非就是三块钱!三块钱让我从去年憋到现在?还是前年?甭说今年没吃上,上回吃恐怕都是前年秋天了!现在都三月份了,再吃不上这一口蛋饼,恐怕东京奥运都得开了!

买!

不就是三块钱的及时行乐,行了!

林小光看看手机,此刻已然是9点19分了,等了半天也不见16路的踪影,马路对面也不见来车,估计是误了末班车了,心想这钱如果不是花在公交上,那就得花在别处,与其让贼偷了,不如此刻多花两块钱,买它一个蛋饼!

对!买蛋饼!

林小光狠心跺脚站起身来,往马路对面走去,直奔那热气腾腾的蛋饼摊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饼铛拿出三块硬币。

“拿一个!”

“诶!”

只见老板从面盆中抄起一坨非牛顿体般柔软的白面团,往烧热的铁饼铛上甩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正圆,

“16路无人售票车,开往…”

嗯?!

林小光听扭头回身看了这么一眼。

16路来了。

我!

这都叫什么事儿!嗯?林小光你就贪嘴!再等一会儿这三块钱就省下来了!

可人站在摊子前面已然交了这仨钢镚,你让我把钱要回来跑回去赶这路公交,那我他妈还做不做人呢?再说了,这是面子的事儿吗!这是蛋饼的事儿!

想到此处再一抬眼,老板已经把饼皮翻了面,磕了一个鸡蛋,蛋黄在灯光底下照的比梵高的麦田还要耀眼,看的林小光满心痒痒,顿时不再愁什么16路公交车了。

老板手法老练地翻面,往饼皮中央夹了满满一堆的糟菜粉丝,将饼皮四周一包,麻溜地装进透明塑料袋里,水蒸汽覆盖了整个塑料袋内壁,林小光双手接过,这一捧的温度直接将这一天下来的操蛋事儿全都忘诸脑后。

刚出锅的热乎,他一时半刻还真下不了口,林小光双手捧着蛋饼往外走,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的蛋饼,正准备过马路,脚还没迈出道牙子,就听哗的一声,眼前溅了一身水的污水!这身上溅了水倒还无所谓,就是这惦记一年多、掏了三块钱、误了末班车才换来的这刚出锅的蛋饼,也满沾着污泥!

3月28号,晚9点21分,毛毛雨。

林小光傻乎乎地抬头往右手边看,就见一辆黑色的宝马扬长而去。望着车牌上的H66998,林小光两眼瞪出了血。

“我操你妈!”

四、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

——《汉书·司马迁传》

3月28号晚8点20,大雨刚过。

晚上这场雨让气温变得更加得温和,卧室和阳台之间的门被打开,仅剩纱窗装模作样地做这一最后一层屏障。西瓜的气味和凉风透过纱窗进入卧室,对林小光思念爱情的痛苦稍作抚慰。

这几年全球变暖,已经让各种老理的穷讲究开始崩塌,棉被首当其冲。过去老人有规矩,端午没过不准换草席,再热都得按着。现在时代变了,春节都是穿着单衣过的,年夜饭不放冰箱隔夜就馊了。林小光正穿着纱线颇为松垮的纯棉T恤和大裤衩,躺着的这张磨破了边的草席就在这个三月份的湿热天气里适时登场,搭配着新雨后西瓜味的清新空气,一同抚平着他那颗受伤的心。

西瓜,是西瓜的味道。

每逢大雨过后,林小光都能从空气中闻到一股西瓜的味道,但扫兴的是,这个感觉只有他一个人有,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当他在说疯话。

除了她。

“你有没觉得下完雨有西瓜的味道?”

那是大二一次美术史课前隔壁女生随口跟他说的一句话,这让他记住了那位神似冈本多绪的女同学。经过多次搭讪、寒暄、表白中止,直到得知她有了男朋友。

她有男朋友,而他的感情不可能外包给我。

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毕业后的晚饭上,他拿着酒杯想去做一个最后的告别,却被女神的男朋友起身时“一不小心”地把冰啤酒泼在脸上。

后来林小光的微信被她删了,但手机里却还一直保存着两张跟女神没话找话,而女神大发慈悲回复他的聊天记录截屏,每次心里泛起一点单相思苦痛时便会点开图片,重温她那昙花一现的温柔。夜深人静时,林小光常常会回想起她和那个青涩幼稚的自己。

当然还有舍友说的话:

“卧槽您那不是专情,是他妈变态好吧!”

好像是有点变态。

但他还是会在每次闻到西瓜味道的雨后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在隔壁桌跟他说的那句

“你有没觉得下完雨有西瓜的味道?”

很遗憾,没有,取代这个声音的只有嗡嗡嗡。

嗯?

哪来的嗡嗡嗡!

林小光睁眼从草席上坐起环顾四周。烦死,哪来的嗡嗡嗡!

纱窗仅仅是装模作样地做一层屏障,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林小光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纱窗边角早已开了一个大口子,别说是苍蝇,就是条蛇都能给你钻进来。现在进了苍蝇可不得了,虽然屋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饭菜能请它糟蹋,但是林小光对屋里的声音体系和谐一向持坚决统一态度,用人话说就是他受不了这种噪音!尽管隔壁每天无休止的吵闹声他从来没敢抱怨过。

“妈的。”

林小光跳下床套了一脚拖鞋便大步走向门边抽出电蚊拍,折返回床边,打开灯,

哦豁,灯坏了。

打开小台灯,两只眼睛满屋子打量寻找那只贼苍蝇的踪迹。

不要嗡了,我现在很烦,你不要再嗡我了!

挥拍!

击空。

再挥拍!

再击空。

林小光在两次失手之后开始接近于气急败坏,而苍蝇正挑衅般地从正前方向他飞来,林小光看准了时机,这一把就是要把它在身前拦下一击拍死,毕其功于一役!

眼见这拍子往前一挥往胯下一落!

不知道哪一位男同胞的鸡儿被电过?

就是字面意思:阴茎遭受电击。

苍蝇应该是没有打到,因为林小光没有在正确的时间点听见电蚊拍电击的声音,也没有闻到焦味,取而代之的是挥拍过猛导致裆部被击中。

林小光的大裤衩虽然很通风,但是这个薄度是抵挡不住电蚊拍的电流传输,在大约不到三秒钟后,他能明显地感受到一股炽热的灼伤感刺痛着他的包皮,直接击碎了他的男性尊严。妈了个逼的,拿电蚊拍打苍蝇没打到,把自己鸡儿给电了,这个节目效果估计一般情况下不会有。

他从床边弯腰捂裆一路走到橱柜药箱取烫伤膏的这趟,估计是他至今为止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这一路上他的脑海中闪现了太史公的身影,也想过无法勃起的问题,一闪而过的还有大学的女神。

从未有过感情经历又惨遭鸡儿被电,可能作为一个老处男,他从未拥有的性福就止于此处了。尽管这个年代生不起孩子,但不代表他必须要用物理方式表明立场。此时脑海中冒起一个念头,要是阴茎以后有了勃起障碍,他巴不得现在连睾丸也一同给电坏了,省的再做多余的惦记。

其实抹完烫伤膏过一会儿,大概七八分钟后,他就没什么痛感了,之后也证实了还能够正常勃起,但是就在刚被电击的那几分钟里,他确实给自己设想好了一种没有性行为的后半生,他开始思考: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尊严以后,还有什么能挽回他所有的希望和价值,并以此支撑着他活下去。

女同志肯定不用想了。

那应该就是钱了。

主要还是钱。

但问题是他不知道钱会从哪来。

五、

“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法华经》

“呃…如果有消息,这一周内会联系你。”

人事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看过他一次,再加上最后这句敷衍的收尾,林小光明白,在求职道路上万花丛中过,今天依然片叶不沾身。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密,随后轰隆一声响了一声闷雷,似乎是在嘲讽林小光此刻的境地。看样子不出十分钟就得下雨,而且这个雨还小不了,如果不赶回家,这一路就得挨淋了。打印店门口就是公交站,林小光看了站牌一眼,想想那一块钱的公交费,他决定赌一把,在大雨来临之前赶回家,如果快步跑,应该能在十分钟以内赶到家楼下。

赌一把!

四分钟后,林小光发现失算了,大雨来的比他想象中更快更猛,老天爷毫无预兆地把蓬头调到最大,熊孩子玩儿水一般地把批发的雨点往下泼,此时林小光无处躲藏,公交站亭的积水没过脚踝绰绰有余,而离他最近的建筑是市博物馆。

林小光从来没有这么热爱艺术。

4月1日,下午3点19分,大雨。

林小光躲进了市博物馆避雨,十分钟后一支旅游团的队伍从一楼的玉器厅走了出来,往壁画厅进发。闲着也是闲着,林小光决定上去凑个热闹。

4月1日,下午3点55分,小雨。

博物馆的展厅十分昏暗,微弱的冷光灯在一片黑色里给壁画残片开路。画面的周围斑驳脱落,露出白土下夹杂着麦秆和麻刀的粗泥层。壁画上的朱砂和石绿褪色成一种低饱和的岁月感,若有若无地附在发黄的墙面上。画中的水月观音一脚盘坐一脚落下,右手轻搭在膝盖上,沥粉凸起的璎珞似乎还能看出当年贴金的色彩。一条大裂缝从角落斜劈下来,直穿过观音菩萨的左肩,而菩萨的脸上仍然无喜无悲地静静看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解说的导游煞有介事地为观众们介绍着墙上这尊水月观音的神情如何体现出祂的慈悲,可林小光每次听这种古代造像、肖像的解说他都是一头雾水:

前一个厅的文殊菩萨也是这个表情,都一脸面瘫,你咋看出来各种神态了?

艺术他是搞不懂了,正如队伍里大部分人都搞不懂,有的人来看个热闹,有的人真当上香来了。队伍里的一个老太太听完后走上前,从挂在脖子上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十块钱,拿手抻了抻放在展柜前,眼看要屈膝下拜,导游连忙上前制止,说博物馆不是宗教场所,此类行为不合适,老太太这才半信半疑地看着导游勉强作罢,把钱塞回包里,回头又向菩萨拜了两拜。

导游领着队伍走向下一尊弥勒菩萨的壁画,林小光跟了两步,又却折返回水月观音前驻足停留,抬头望着菩萨“慈悲”的面孔,他心中默念道:

您老人家要真说话管用,麻烦也帮帮兄弟我改改运。钱就不放了,刚人说了,不合适,您要真让我找到个正经工作,回头再转账给您老。

等等,菩萨用不用微信钱包?

4点12分,阴。

林小光从大厅玻璃墙内望出去,天空虽然阴沉,但好歹这雨总算是停了。

站起身往外走,就在他前脚迈出博物馆大门的那一瞬间,一道闪电突然把阴暗的天空撕裂开一道白,紧接着轰隆一声雷,像是为了叫住林小光一般地跟了上来。林小光抬起头看看天,再看看自己迈出去的这一只脚,心说这别真是在拦我的吧?

不信邪!

林小光迈步往外走,可还没等走到博物馆的台阶,哗啦一阵倾盆大雨,比三点钟那场还要猛烈地浇在林小光头上,吓得他连忙回身往里走。

林小光现在比三点钟那会儿还更热爱艺术。

一个小时前刚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在博物馆里吹了一小时空调总算是干的差不多,刚才这一脚迈出去,又给他淋了一身湿。林小光过了安检以后站在地毯上跳了跳,又猛跺了几脚,紧跟着就往卫生间里跑,找了个大号的单间藏了进去。

锁上门,先脱一只鞋。卫生间的瓷砖地板又脏又滑,赶上下雨天满是泥水,林小光得加倍小心地脱鞋,要是袜子或光脚踩上这脏地也就罢了,他更害怕这时候一不小心把鞋子给踢进那坑位里,万一再一滑,在厕所里摔一跤这就实在太难看了。林小光小心翼翼地翘起一条腿,拿着先脱下的帆布鞋对半折了一下,想尽可能地挤出水分,随后放下帆布鞋,又脱下脚上的棉袜用力了一把,就听见水哗哗地往外冒。他多么希望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没有穿布鞋,没有穿这双棉袜子,虽说袜子挤了水,可还是湿透了的,再加上那帆布鞋的厚底他此刻是实在无能为力了。现在他这两只脚好似浸泡在水袋子里,走起路来,那浸透了的布鞋吧唧吧唧作响,活像踩了两只小黄鸭子。

等林小光再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门口的工作人员,和刚才一同坐在大厅长凳上避雨的那些个大爷大妈们,正看着他呵呵地笑,仿佛是什么马戏团的小丑给他们来返场了。林小光试图回避那种嘲讽的目光,找了一个角落人少的长凳坐了下来。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想刷点新闻给自己转移注意力,却死活也解锁不开屏幕。裤子是湿的,手机放在口袋里,屏幕浸的满是水花,自己两只手也是湿的,指纹半天也识别不了,想找个地方擦擦,却发现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林小光这个时候真想找个地方大喊一句“操”,可这是公共场合,尤其是文化场所,他不能这么干。

林小光此时想到了一位老朋友。

可能是雨天昏暗的心理作用,此刻壁画馆里的灯光仿佛要比之前更黑了,林小光抬头看着那尊水月观音,心里又默默念了一句。

“菩萨,您不保佑就不保佑,别他妈玩儿我行吗?”

五点整,博物馆闭馆,林小光一身湿答答地从博物馆走出来,博物馆前的台阶很高,这就有一段路得走,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地与这光滑的花岗岩台阶斗智斗勇,以避免脚滑所造成的任何不良后果(此刻的林小光确实相信博物馆铺这么滑的地砖是要确保尽可能摔死每一位游客)。

在林小光谨慎小心的态度下,他成功地走下了台阶,走出了博物馆的大门,可能就是战胜花岗岩的成就感麻痹了他的警觉,就在走出大门后不久,十步之内,他踩上了一个大水坑。大概是这样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使他放下了所有防备,径直走向公交亭,往长凳上一坐,任由地上的积水淹没自己的脚踝。

下午5点17分,林小光乘坐27路公交车回家。

下午5点30分,林小光到站下车。

下午5点39分,林小光走到家门口。

下午5点44分,林小光折返下楼回到公交站。

六、

折返?

下午5点39分,林小光到住处了。

房子应该是80年代初的产物了,楼道里的灯光很暗,锈迹斑斑的铁门和脱了黄漆的窗棂已经很有年代感了,绿色的墙裙还比较坚挺,只是和各家门口的牛奶箱一样都盖满了厚厚的灰,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邻居们还算文明,没都把垃圾堆在楼道里,只是楼下单元口的大垃圾箱承担所有气味。

林小光站在402门口,双手在两只裤口袋里翻来找去,望门兴叹:

“我钥匙呢?”

林小光自认不聪明,但是绝对没有糊涂到出门不带钥匙的境地,凭他这个常摸口袋的习惯,愣是不能一天没带钥匙也没发现啊?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门现在确实锁着,他进不去,至少贼也没进去。反正他是这样认为的。

自己先找找吧,反正不能打电话找那个没好气的二房东!上个月的房钱还欠着,这会儿如果要说把钥匙弄丢了,这不得赔死?找找!

能在哪呢?

林小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蹲在地上低着头又转了两三圈,愣是什么也没瞧见,就在他心急火燎的时候,突然摸到了左边裤子口袋上有个口子。

口子?林小光把手机对准了裤袋打光,低头撇着眼睛看过去——还真开了道口子。这一下可把他激醒了,赶紧把钱包掏出来看了一眼,还好,只是包上划了一道,钱包里的都没少,反正本来也没几块钱,身份证也在。那就只丢了钥匙?我这裤口袋什么时候破的啊?在博物馆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我这怎么破的?

这时候他注意到口子边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是前几天留下来的,这提醒了他:公交站。

公交站亭的金属长凳上有一个焊接口,冒出来的那一块儿还挺利的,前几天,就去见杨二那天晚上,等车的时候就把他裤子给钩住了!

肯定是它!

林小光想到此处勃然大怒:他妈的!这不是又要我两块钱车费吗!

晚6点04分,林小光回到了博物馆站。

故地重游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了一下长凳上的那个焊接口,妈的,还真的挺利的!是哪个狗日的焊的,把老子裤子都给划破了!拢共就没几条能出门的裤子!

别想裤子了,想钥匙吧,钥匙能在哪呢?

林小光拿手机开着手电,猫着腰在座位边上转了好几圈,愣是什么也没看见。能去哪呢?这里铺的是路砖,虽然开裂,但是沟沟缝缝的也都还能看得清,钥匙要是卡在哪了也不至于找不到,难不成这还能给钻砖缝里头了?公交站旁边的树底下也没有,能去哪呢?

砖缝,砖缝都没有了,那还能去哪?那不成还能卡在排水井盖上?那缝那么宽,那不直接掉下去了嘛,卡什么……

诶!不会真掉进下水道里头了吧?

想到这林小光又多了一分怕,顺着水流的方向去,走到了排水沟。就像他说的,那个排水井盖的缝隙那么宽,钥匙哪能卡的住,甭说钥匙,就是手机……

想到这林小光赶紧两只手把手机给握紧了,生怕待会儿手机真掉进排水沟里,不一会儿又赶紧离开排水沟,走回到人行道上,把手机放回右边裤袋,又伸手把钱包掏出来,点清了钱包里的零钱,和手机一起放到右边口袋里,这才二番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握紧了走回到排水沟边上。

都说了,这么宽要下早下去了,还能等现在?那我还看什么?换个地方找找吧,说不定落公交上了,哎操了,这还得再去联系公交公司。正愁着呢,突然他看见在井盖和路面衔接的地方,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凑近了一看,这还真就有把钥匙,精准地卡在井盖和路面之间的缝里,斜着身子顽强抵抗着高处奔流而来的水。林小光赶忙上前准备去拔,想了一下又开着手电,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光源朝外地放着。甭看它这会儿插得挺牢,真要拔它指不定一个手滑他就跟滚滚洪流进了下水道了,这可别开玩笑!

林小光蹑手蹑脚往前,原本想伸手直接去拿,又把伸出的右手收了回去,盯了几秒,换两只手一起,左手挡在钥匙背后,给奔流来的雨水做一个缓冲,右手护在钥匙前,把它挡在井盖以外,之后两只手再慢慢靠拢,一起捏着钥匙,从那地缝里给抽出来,随即紧捏着钥匙站回到人行道上。

左手紧紧攥着钥匙,右手掏出手机打光,林小光看清了,这还真就是他那把钥匙。老天有眼,这还算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不然这天都黑了再去配锁那就麻烦了。转身要走的时候,正好余光瞥过一眼博物馆外的海报,林小光又认真地回头看了一眼海报上的水月观音,心里默默念了一声:谢谢您老了。

不久后林小光突然反应过来不对,马上回头又补了一句:谢个屁!

晚6点46分,林小光到住处了。

晚6点51分,林小光拿了T恤和内裤进了厕所洗澡。

晚6点53分,打开蓬头。

“操!”

林小光是没想到这冒出来的直接是冷水。

按说电热水器虽然老了点,可这毕竟不是十一月,现在是三月,再怎么冷也不至于在开热水先出冷水。

想想这两天这个天气,可能说不定真是有这个温度的原因在,姑且先等它放会儿水。林小光左手举着蓬头,右手把墙角接水的塑料桶拉了近来,往桶里放冷水等它回温。

快两分钟过去了,水还是没热,林小光刚才被冷水这一激已经是浑身打颤了,这时候他抬头才发现,热水器的灯是黑的。

“怎么这个也坏了哦!”

把水一关,把洗脸池上的浴巾拿过来擦了擦脚底,又赶紧披到身上,拉来门边一个小板凳,准备踩上去看看热水器怎么回事,前脚刚碰着板凳,后脚还没发力,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一个踉跄,直接头朝后滑了一跤。

林小光很幸运,他没直接摔在瓷砖地上,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拖鞋上又滑了一下,有浴巾包裹着,痛感不会马上来临,几秒后等到他反应过来痛的时候,整栋楼已经充满了邻居们的骂声。

“诶!停电了!”

“怎么停电了?”

“停电咯!”

“操你妈的怎么停电了!”

“蜡烛蜡烛!”

“怎么又停电了!”

“哎呀!我打一半你停锤子!”

晚6点59分,雷阵雨,内环路到北门停电。

林小光单手撑地,勉强翻身,从瓷砖地上蹲起来,先伸手摸拖鞋,随后伸手摸墙。厕所的窗又高又小,现在停电了根本看不清,加上又摔了屁股,就只能慢慢扶墙找门出去了。

手捂屁股,踢着拖鞋出了厕所,全然忘记湿透了的衣裤还堆在池子里没洗。回到房间,前几天偷渡进来的那只苍蝇还在嗡嗡地跟林小光四处打游击,林小光抄起床边的电蚊拍蓄势待发准备一雪前耻,却突然发现电蚊拍的灯不亮了——电蚊拍也没电了。把电蚊拍插上充电线,却突然又想起来现在停电。在房间里不太好意识到停电,毕竟这个房间的灯早就不亮了。林小光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找了一圈把充电宝拿到床头,准备拿充电宝给电蚊拍充会儿电,思虑再三,又把电蚊拍放了回去,将仅有的一格电留给手机。

把手机插上线后,林小光直接趴在床沿睡着了。

他忘了把充电宝开关打开。

晚11点43分,林小光醒了。

估计是睡姿和头发没干的缘故,林小光这个盹打的很累。林小光在全身酸痛的呻吟声中挪了挪位置,在床上躺好了,随后揪开压在身子下面成团的毛巾被,调整了一下枕头,在大喘气中试图调节状态。

叫他起床的是苍蝇。嗡嗡声提醒了他,这才注意到插线板上的灯又亮了,再起身抖一抖被子,找出手机,把手机和电蚊拍一同插上充电,又躺回到床上,继续在苍蝇声中闭目养神。

今天是愚人节。

从大雨到钥匙,再到热水和停电,诚然这些都是小事,不会有人因为这种事情去寻死觅活怀疑人生,但当这些芝麻绿豆的倒霉事儿凑到一起的时候,林小光这头骆驼就撑不住背上的稻草了。

作为无神论者他告诉自己应该坚定信念,但是林小光其实在怀疑说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神仙在背后写好了本子看每个人的笑话,他自信作为一个仅仅是废物点心的人来说,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命运捉弄,毕竟他认识有更坏的人过得比他更好。

他自己把命运转折定在了被泼冰啤酒的那一天,按照他自己的记忆,他的厄运是从那一天正式开始的,直到前几天买蛋饼那回被推到了顶峰。是啊,淋雨也好,洗冷水澡也好,都不能代替那天蛋饼溅泥的屈辱感。

其次就是屋里这只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苍蝇。

4月1日晚11:59分,暴雨。

林小光的手机响了。

“小光啊,没睡吧?”

“你说。”

“有个生意你干不……”

“我干。”

“……明天过来。”

通话不到1分钟,林小光觉得自己现在无比清醒。

那只苍蝇还在房间里嗡嗡,正朝林小光面前飞来,林小光抄起床边正在充电的电蚊拍,把线一拔,对准了前方一接,苍蝇应声倒地。

4月2日,凌晨0点01分,雨停了。

七、

“200万,把人给老子杀了。”

龙哥这几年在行业内的口碑一直不错,深受客户的广泛好评,要说他是个金牌杀手,从结果来看应是没什么毛病,除了一点:

“老子啷儿个晓得咋个杀人噻。”

他根本不会杀人。

穆龙祥这辈子连条鱼都没杀过,更别提取人性命的事情。说白了,他是一个杀手经纪人,再换成人话就是说:这人是个搞外包的。

过去五年里,他从各种渠道,认识了各种想要提前帮助他人结束痛苦的慈善人士,但他从没有亲自执行过这一类的慈善工作,他总是以一个慈善工作者的身份出现,承接业务,然后转身把这些业务再二次承包给那些真正的专业人士,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干了五年的缺德事儿,都还没被抓住?人生是有限的,在有限的人生里想要过的舒服一点,总不能按部就班地按照规矩走。总有人说发财的方法都写在刑法里了,穆龙祥作为一个有理想的人,自然不可能把眼光停留在经济犯罪。有一段时间他曾经把马云的照片贴在墙头,每天起床对着马云喊一声“我可以!”,这句自然不是对他的脸喊的,而是对他的资产。他坚信财富永远为勇者开放——只要没被国家发现、没被警察逮捕,那就都是好事业,那么杀人自然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他致富的选择。

更何况他并不亲自动手。

“100万。”

3月28号,凌晨2点42分,小雨。

“来啊!一!二!走!”

餐馆后门,王广泉和伙计把满载的一桶垃圾倾泄进大垃圾箱里,随后提起围裙的边角擦了擦手。

“你先回去,我抽根烟。”

打发走伙计,王广泉从裤子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软壳烟,拿大拇指从底部顶出一根来,随后一口咬上露出的烟头,抽出整根烟来,左手把烟盒放回屁股口袋,右手开始在身上找打火机。

“泉哥!”

声音从背后传来,王广泉回头一看,一个头发蓬松的瘦弱男子正站在不远处的垃圾箱边向他笑。

“抽我的嘛!”

“你什么烟哦?”

“万宝路,冒起噻!”

“哎哟好好好!”王光泉笑出一脸褶子地赶紧把自己的烟塞回口袋,伸手去讨龙哥递过来的万宝路,“真万宝路哦?”

“哪个耍你嘛?”

龙哥拿打火机帮王广泉把烟给点上,王广泉先是笑眯眯地跟龙哥点了点头,狠狠地嘬了第一口,随后笑着的眉眼马上皱了起来:“你这怎么是万宝路哦?”

“哎哟!就是歪的那不抽的也比你那根安逸噻?”

“啧…”

“好咯好咯,不是我要给你送烟,是财神爷给你送钱哟!”

“送什么钱?”

龙哥闻言直接泛出一抹些许狡黠略带猥琐的笑容,斜着眼看着王广泉,王广泉看着他那坏笑,先是不解,两秒钟后直接冒出一脸的不耐烦,甩头扭脸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再转回身对龙哥压声说道:

“哎呀!我上次不是说我不干了吗!”

“上次生意小,你不肯做那是应该的,这回钱要多……”

“你不要提钱哦!我现在又不缺钱!”

“哦哟!不缺钱?不缺钱你那个时候还回头来找我!”

“我那个时候没钱!我现在不是有了吗!”

“哦呦你泉哥好鸡儿吓人哦!你不缺钱!你搞这个烧烤摊摊儿你能赚好多钱噻!”

“我烧烤一个月起码就十万!”

“切!十……你说啥子?”

“十万的嘛,稳打稳扎一个月十万!”

“你龟儿子啷个赚这多噻?”

“在这里十万算少咯!我跟你说,八一路那个…”

“行噻行噻!老子不跟你扯餐饮业!你赚十万,我告诉你,我今天给你一单,你今年不用干活咯!”

“我这工作稳定了我还干……”

“100万。”

“100…金盆洗手了嘛…”

“100万哟。”

“我总要给儿子积阴德啊……”

“那我100万给别个去咯!”

“给我我来杀!”

“哦哟,是哪个说金盆洗手了嘛!”

“100万我不赚!那我不成你们说的瓜娃儿了!”

话音刚落,身后后厨大门砰一声大开——

“王广泉!王八蛋还敢偷懒!”

“来咯来咯!”王广泉应付道,赶紧先把手里的烟往身后一藏,丢在地上踩灭了,这才扭头赔笑要走,临走前又抓着龙哥的手道,“你把档案给我哦!”说完赶紧大步跑回后厨。

“哦哟,耙耳朵!”

烧烤店的生意蒸蒸日上,餐饮业的繁荣、切肉穿串的忙碌,让王广泉忘记了以前的屠宰活人的日子,他已然在喧嚣与炭火中寻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当然,100万,这个数目还是在龙哥火热的心上撒了一把欲望的孜然。杀人这种事情对于王广泉来说不算难事,但是相较龙哥的缺乏技术而言,王广泉也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档期不足。

王广泉是没胆子白天杀人的,这事儿他得等入夜,早先生意一般的时候,多少能抽个空跑出去一趟,或是早些收摊开溜,争分夺秒把人做了。可现在晚饭点没过,店里就开始招呼上了,加上高峰期前的准备,哪有时间抽出身子去烧杀人的冷灶,更甭提老婆那双眼睛就盯着他,闲时溜了也就算了,赚钱的点儿要敢请假那可比伸手抓碳还危险。生意实在太好,不是他不愿意去赚这100万,而是实在没功夫去啃这把送到嘴边的大腰子。

3月29号,凌晨3点41分,阴。

客人渐渐减少,在忙碌过后,王广泉的脑袋瓜子突然清醒了一下。

王广泉从龙哥那个“杀手经纪人”的身份中得到了启发,他决定赌上自己的职业道德,并牺牲一小部分收入,来换取更大的经济利益。

他也决定找外包。

“杀个人,30万。”

3月29号,下午5点,阴。

解放路红楼棋牌馆二楼男厕所,进门左数第三间,厕门紧锁,门后飘起了一缕烟和声声叹息。

杨一有些为难。

对于正经历财务困难的他来说,王广泉喂的30万显然是雪中送炭,这个数目按道理来说他是没有丢牌的理由的。

但是很不幸,这几位专业人士似乎都有在不同领域上的阻碍使他们无法正常履行合同赚取全额佣金。

龙哥的问题在于缺乏技术。

王广泉的问题在于档期不足。

杨一的问题在于人事变动。

这个问题其实他多少有一些难以启齿,毕竟未婚妻跟别人跑了,这个事情谁说都不好听,更何况还是跟女人跑的。杨一向来自诩有男人魅力,最令他骄傲的就是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可谁知道就刚订婚一个礼拜,眼看就能领证的未婚妻就这么和另外一个女人跑了,更关键的是,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如他未婚妻好看。如果说来的是个什么天仙,美到能把自己的女人拐走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这么一个相貌平平,跟他自己比起来恐怕都不太般配的一个女人,把他定了婚的美娇娘给截胡了。未婚妻走前只留下一句“分开吧”,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直至今天仍然在纠结——这一把是她自摸,还是我点炮?

那么未婚妻的出走和30万接不下来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杨一真正自卑的原因了。

他接单能得手从来靠和未婚妻联手做牌,这对鸳鸯一散,杨一自知光靠自己是没有本事独立杀人的。30万,这算是单听的牌送到面前,三组搭子全齐,唯独对子短了一张,本该叫胡的一手好牌现在倒相公了。

杨一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说实话,告诉外人没了老婆光自己杀不了人,可王广泉30万喂到面前了不能不进张,干脆先把这张吃了,剩下的,重新拆牌。

“20万,干不干。”

3月31号,早8点23分,阴。

文华彩印店办公室里,杨一对杨二说道。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杀人。

杨二自认为如果他收了钱杀人,即便杀了也不是他为钱杀人,而是雇佣方和受雇方以及所有共谋者的共同责任,他自己,则仅仅是作为实施者在被承诺分内报酬的前提下,完成了属于他的那一部分,毕竟人不是他要杀的,也就不能算他一个人杀的,如果他在没有杀人意愿的情况下杀了一个自己并不想杀的人那么他就不算杀人。现在他已经在自己的狗屁逻辑链里形成了一种可能无法说服他人的自洽,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

我杀不杀?

钱是肯定要赚的,他收这20万,一定程度上也是促进经济交流、推动社会发展,这一点他毫不怀疑。至于说人他杀不杀,如何动手,甚至需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4月1号,晚11点37分,暴雨。

行动风险、行动成本,在这两条考虑下,杨二想出一个两全法——

外包。

杨二的社交圈子虽广,但是他想不到能替他去杀人的人,他认识的职业选手只有杨一这一个,要说再从剩下的业余选手里选他谁也信不过。可现如今只剩下业余赛组的人给他挑,他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不是爱这行就得是缺这钱的,两样都不沾那么这个事情做起来必定没有动力,进而消极怠工,耽误项目进度,搞不好出点什么工程意外,自己败露了不说,东窗事发把自己也给抖出来,毕竟这一旦露馅那就是故意杀人罪。

一个人只有热爱杀人才能保证他愿意做充足准备,并用职业道德来维护来维护自己的精神追求。很可惜,杨二不觉得他认识这样的人。

那就只剩下第二种了。

谁缺钱?

缺钱和爱钱是两个概念。

杨二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谁不爱钱,尽管某些人一再声称自己讨厌钱,可他们总是蝉联富豪榜首。微博上有发钱的就有转发求中奖的,有各类用户每天发表情包、造梗说什么没钱了、吃土了,但可能他们中多数人并没有活到那个份上。仅仅爱钱是红包发到家门口,他能跑的跟狗一样快,可若是没有那个红包他一样能活下去。

但是缺钱就不一样了。

缺钱是一条狗饿了三天五天一礼拜,红包发到门口他会跑的比狗还快,而且如果你不给他红包他还得咬你,你不来他家,他得去别人家蹲你的红包,当然这里并不是说缺钱必然会导致抢劫和故意伤害,只是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生活的基本保障,他的状态必然会呈现出这样一股饿狗气派。

杨二对自己的这套理论深信不疑,但问题是他在生活里也并不认识这样的饿狗,就连沾边的都…

不对。

他的确不认识这样的饿狗,但是沾边的人可能还是有的。虽然这个人可能不是什么低保贫困户,也不是什么快手正能量视频里那些接受救济的贫困百姓,但是他现而今的处境恐怕也有那么一两分饿狗之风,如果他真的已经被逼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它必然不会拒绝这样一桩好买卖,如果他出于任何原因拒绝了,他也相信这个人必定不会出卖他的好意。

杨二想了想,他拿起电话,决定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4月1日,晚11:59分,暴雨。

“小光啊,没睡吧?”

4月2号,上午8点55分,小雨。

文华彩印店,办公室。

办公室内有些杂乱与昏暗,但就像所有办公室一样,这都有一套整洁的茶具。

杨二不喜欢皮沙发,加之空间狭小,茶桌靠里是一条长凳,靠外是三只坐凳,加上茶几全是根雕的风格。茶盘上茶匙茶夹之类的茶具一应俱全,配套的白瓷公道杯和四只茶杯在深色茶盘上显得抢眼却自成一派,在边角的两只大小不一的黑釉建盏反倒有些突兀。

“你这怎么了?屁股没事吧?”

“啊…没事!”

“啊,坐。”

杨二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先叫林小光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肉桂。杨二背后就有一罐马头岩肉桂,但他不可能拿给林小光喝,用脚趾头也想的出来这种愣头青喝不出好,没必要拿好茶招待他,只是开了一泡普通的肉桂。

林小光不懂茶,只知道这好像是岩茶,入喉有些涩口剌嗓子,对他来说也喝不出什么好与不好,他也并不在乎杨二是拿大红袍还是茉莉花招待他,他只想知道这桩生意到底是什么,毕竟上回在建设巷的那顿牛肉面已经足够尴尬了。

“有单子生意给你,但怕你不愿意做。”

“没什么不愿意,我都可以!”

“杀人。”

“……啊?”

“杀人,敢不敢?”

“呃……没杀过。我试试?”

“放轻松,一回生二回熟。”

杨二从茶几底下拿出来一个牛皮纸袋,按在茶几上,然后又慢悠悠地给林小光倒了一杯茶,“信息全在里面,杀了就行了。”

“哦。谢谢二哥……诶,有截稿日期吗?”

“啊?”

“啊不是,有期限吗?”

“没有,尽快就好,做的干净一点,剩下你自由发挥。”

“行。”

“里面有部手机,事成了拍张照,把手机拿回来。”

“哦,行。那那个钱……”

“十万。”

八、

杀人是门技术活。

杀人这个事情,林小光从来只在影视作品和法制新闻里看见过,在现实生活中他本人完全没有尝试过,据他所知,认识的家人朋友里也应该都没有相关的从业人员,那么现在问题就是:怎么杀人。

林小光先是看了点国内外刑侦剧,看了几集以后他发现自己没有那个高智商去完成。随后查了一些法制板块的新闻,一般凶杀案又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不够暴力。在一系列杂乱无章的学习后,林小光决定打开微博稍微放松一下,刷一刷缓解压力。

他一向是对娱乐版没什么兴趣的,打开来总是屁大点的事情上头条,无论谁家的粉丝都像是打了鸡血的邪教成员,控评霸榜让他恶心,唯一有点意思的就是看谁家的哥哥姐姐又死了,刷刷死讯,谁又在家服药自杀了,谁又洗澡滑倒摔死了,连续刷了十几分钟后,他突然冷静了下来:死者为大,这个心态可能不是太健康。

推荐视频里刷了半天,突然出现了一条美食类的: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道聚会请客都非常有牌面的大菜——松鼠鳜鱼。

首先我们来杀鱼,准备鳜鱼一尾,先用刀面将鳜鱼拍晕,然后刮去鱼鳞,开膛掏出内脏、切除鱼腮,把鱼头沿鱼鳍剁下备用。接下来顺脊骨将鳜鱼破开,把两片鱼肉从脊骨上分开,切时注意不要把尾”

嗯?

往回倒。

“首先我们来杀鱼。先用刀面将鳜鱼拍晕,然后刮去鱼鳞”

“先用刀面将鳜鱼拍晕”

诶?

首先我们从背后接近目标。先用钝器从背后重击目标头部将其击晕,然后将目标拖至浴室剥去衣物,这一步请注意戴好手套和鞋套,不要留下指纹和脚印。下一步我们来制造意外现场,将蓬头打开,将淋浴间打湿,将目标拖进淋浴间,扶起后将其重摔,这一步确保目标头部着地一击致命,避免后续尸检露馅。然后再将腿部和身体姿势摆放为向后摔倒状。最后我们离开犯罪现场,请注意确保离开时保持干燥,不要留下脚印或水滴和其他任何踪迹,这里我们建议自备毛巾以便擦干,离开时将门关好。今天介绍的杀人方法适合将谋杀制造为意外现场,适用于多数场合,是老少咸宜的处理方法,下面开始进行技术总结:1、两次击打确保达到效果,多次击打容易在后期侦查过程中露出破绽。2、在屋内确保戴好手套和鞋套,离开淋浴间时保持干燥整洁,不留任何踪迹。本期犯罪教程到此结束,如果您喜欢我的视频,欢迎您转发收藏点赞,我们下期再见。

完美。

林小光自信已经想到了一条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

他的心现在跳的比他的动脑的速度还快。

九、

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有一部白色手机,手机里存着几张目标的照片、黑白的证件头像,和一张有家庭住址和车牌的个人信息。

江滨南路49号 江岸华庭二期 A单元 1102室

白色三菱欧蓝德 车牌 H58622

“我要杀人了。”

4月12号,晚11点08分,大雨。

江滨南路49号 江岸华庭二期 A单元 11楼 楼梯间内。

林小光已经在楼梯间等了7分钟。

他只是漫步在楼道里做五步内的徘徊,但是心跳有如正在全速赛跑。

杀人,没那么复杂,放轻松,你能行!

林小光在前面五次踩点中都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进入单元楼。

原来他看见大门口的保安和岗亭,还担心他甚至连小区的进不去,一度怀疑自己得去装成外卖员才有办法潜入。在小区附近蹲点了近一天以后,他壮起胆子把脚迈进小门,径直走进小区,发现这一路畅通无阻,并没有人拦截他,在第二天二次进入以后,他确认了这个保安只会程式化地拦下陌生的外来车辆,至于徒步进出的人他是不管的。

但是单元楼一楼大铁门的门禁把他这个非住户有效地给挡在了门外,他自然是不敢上去随便按个门牌指望有谁能不问话就把门给他开了。九点半以前,进出单元的人都还算多,等有人进出时掐好时间点,自然地走上前把门一扶进入单元,这就算过了第一道坎。但这是个不确定因素,你不能保证在九点半以后,有谁会在固定的时间点出来,至少在前面五次踩点中,他都没有在九点半以后看见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间点进出,这对接下来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如果进早了,他就得冒着被住户发现并怀疑的风险潜伏在楼道里,等待目标回家;如果进晚了,他就得在目标回家以后,冒险去敲门并极有可能被拒之门外,更难办的是惊动邻居或是招来保安。再三考虑后,林小光判断他就只能选择尾随目标进入单元楼。

如前面提到,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自然地走上前,跟在目标的身后,等他开了门禁,一同进入单元楼。鉴于目标家住11楼,他肯定得坐电梯回家,那林小光肯定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楼梯间跑上11楼。

那就只能坐电梯了。

如果和目标一起到11楼,恐怕没等出电梯就会引起他的怀疑,那就只能提前在10楼下。不对,10楼给他的时间恐怕还是短了一点,得在9楼下。9楼,9楼下那要跑的楼层也多了一楼啊!9楼,对!9楼下,但是按的时候假装按错到10楼,这样就能逼目标在10楼多停留一次,这样就能为自己争取到时间。

对,就是这样!

在9楼出电梯,马上跑楼梯上11楼,等候在楼梯间内,待到目标从电梯出来,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进入楼层,尾随到身后按原计划展开。

在目标开门后,迅速跟到身后,给后脑勺来上一锤猛击将目标敲晕,再把人拖入浴室内,以头撞击浴室墙壁或地板,未造成意外现场。

天衣无缝!

我要杀人了!

林小光在4月8号晚7点51分,第四次踩点的时候敲定了这个流程。

但是今天还要比他预想的顺利一点。

就在看见目标的车进入小区,林小光开始准备尾随目标进入单元的时候,突然有一对年轻男女往A单元走,正要进入。按照平常目标从他的车位走到单元楼的时间,大概也就是八到九分钟,林小光完全可以避开和目标接触,提前八到九分钟在楼梯间内等候,就算他十分钟,他相信这十分钟内楼梯间里不可能出什么岔子。

我要杀人了。

林小光看看手机,现在是11点09分。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急,他刚进小区,停车还要时间,坐电梯还要时间,给他五分钟,给他五分钟,不要急,再等等,加油,你可以的。

从背包里取锤子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连拉链扣都没捏稳,等到开了背包以后,他得反复揉搓开阖双手,来努力使力气回到手上,并尽可能减少抖动,以便稳定地握紧锤子,但是这点现在比较困难。

我要杀人了。

杀人而已,又不是高考艺考,又不是找工作,又不是搞对象生孩子,又不是加班炒股买房交税,很难吗!

我要杀人了。

等一下。

林小光顺着楼道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在天花板上看到了一个东西。

天顶角落那个是什么?

监控摄像头?

对啊,监控,为什么没有想到监控?等一下,那我刚才进电梯…对啊,电梯里肯定也有监控啊!监控,我为什么没想到监控?妈的,这不是被拍下来了?那别说我在门口作案了,我就是跟进室内再出来,回头人死了警察也得找我啊?

完了。

怎么忘记把监控算进来了。

我这戴个兜帽监控拍的到我吗?操,应该再戴个口罩的!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要不然干脆把脸捂上门口给他砸死我就跑!

那我以后就得天天戴口罩了!

妈的,警察会抓到我的!我斗不过他们的!

怎么办?

不杀了?

那可是十万块人民币啊!十万!我连工作都没有我怎么能眼看着十万就没了!

妈的,这样杀人是要被警察逮住的啊!

怎么办!

“叮”

11楼的电梯开了。

人来了!人来了我杀不杀?

等等!

电梯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手里还牵着个孩子,看样子不超过一年级。女人孩子?他妈的!千万别是1102室的啊!狗日的杨二怎么没告诉我目标这家里还带着老婆孩子呢!哦,01室的,01的好,01的好。你们母子俩可早点儿进门啊!别站在楼道里闲扯了,母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非跟楼道里当着外人闲扯!妈的!有个监控就够我受的了,你们再不回去人可就上来了!当着孩子的面杀人,他能健康吗!这是什么?这是他妈祖国的花朵!我让孩子看见杀人了,我他妈是不是狠了点儿?

操!哪有这么当妈的!蹲在楼道里跟孩子扯犊子!

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吗!

要不我走吧?

走?

10万呢!

“叮”

林小光的口袋突然震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下意识地攥紧了锤子,立刻回头——没人。

楼道里灯光亮的有些刺眼,白晃晃的光透过楼道门射进楼梯间,正照在林小光那握着锤子的右手上,可他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到了十一天前停电的那个夜晚,眼前一片漆黑,正如他的思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蓬头里喷出来的冷水就跟情敌泼在脸上的冰啤酒一样刺激着他那浑浑噩噩的猪脑袋。

想的多好啊?敲晕了拖厕所砸死,跟真的似的;连监控都没算进来,进了楼道手机都没调静音?杀人,这他妈还杀什么人?玩儿呢?

杀人,而且还是买凶杀人!这不是个人仇杀,不是激情杀人,不是过失致人死亡,这是个业务!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自己那点学了四年的业务还没着落,现在跟这从零开始唱八大改行了?杀人,这么大的事儿一点岗前培训都没有,十天就敢上岗,这不是太不把杀人当回事了?

这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口袋里又震动了一下。

林小光的手恢复了之前的哆哆嗦嗦,把锤子换到左手,伸右手进裤子口袋掏手机,看见朋友刚刚发来两条新消息:

“光锅”

“听说你女神跟她男朋友分手咯”

什么时候了说这个!谁说的?张勇?没时没候的!

当然不能说就真的不在意这个消息。

“叮”

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笑脸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看来还是酒驾回来的,转身出来,一手掏钥匙,脚步停在了1102室的门口。

男人开了门,慢步往屋里走,左手正要按墙壁上的开关,突然口袋里电话响了。

“喂。”

“是魏永华吗?”

“啊,你哪位?”

“有人要杀你。”

身后楼梯间窗外的天空里电光闪过,林小光在楼梯间门上的玻璃窗清楚看见了自己的脸,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4月12号,晚11点20分,雷暴。

十、

今天二楼只有38号一桌有人,当然,在平时也没有几个人还会来下岛咖啡。

座位上的深绿色pu革坐垫磨损发旧,有些甚至都磨破了,靠窗台的位置角落里的灰也很久没清理,外墙上的灯牌和玻璃落地窗全靠暴雨来不定期清洗。

20年前刚开业的时候,这里一度一座难求,年轻情侣的约会场所、有钱人家小孩的生日宴会、阔太太们的女性聚会,在这里每天都能见得到。铁板牛排,加上茄汁通心粉和荷包蛋,这就是小地方人对西餐的全部印象,那个时候连饭前的餐包都是时髦的象征。

再后来他们扩大经营,加设了包间、添加了中餐、寿司,生意却一步步黯淡,直到今天的下午三点这里就只有一桌客人了,而且这个客人连续喝了16分钟的免费柠檬水迟迟不点单。

林小光在电话里约的时间是三点,他提前十分钟到的,也就是说在魏永华出现以前,他已经恬不知耻地在这里喝了16分钟的柠檬水,可能是这个事情的重要性,让他忘记了没羞没臊。

在喝完第二杯的时候,服务员已经不再给他续水了,好在没多久后38号桌的另一位客人上了二楼。

4月13号,下午3点06分,暴雨。

下岛咖啡,二楼,38号桌。

两个脑袋伴随着脚步声从楼梯转角冒出来,林小光能认出前面走的那个中年人就是他要杀的,或者说他原本计划要杀的那个目标,魏永华。

魏永华打进来起就是一张笑脸,乐呵呵地慢步走来,乐呵呵地坐到对面,看见这脸这么客气,林小光一下子倒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

“是你要杀我吗?”

“啊?啊…是。”

“那对了。”说罢把椅子一拉坐了下来。

“别介意,我脸就这样。”

“您好。”服务员悠悠走过来,面露疲色地拿两本菜单放到两人的面前。

魏永华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身边的男子翻到咖啡那页,随便指了一个给服务员,又要了一杯白水。

“别介意啊,我秘书,带过来以防万一。嘶……那要不开门见山?就是你要杀我啊?”

“不是我要杀你,是有人雇我杀你。”

“谁啊?”

“那我不能说。”

“不是,你都能告诉我你要杀我了,你还在乎多说一句?”

“这个多少违背职业道德吧?”

“你拿钱不办事这不违背职业道德?”

“诶…嘶……诶也是啊?”

“对吧?当然我不是鼓励你回来杀我啊!”

“啊我明白。”

沉默。

毕竟这个话题并不是那么好谈的,把一个杀人的一个被杀的,两个人放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去谈这个工程细节,恐怕效果不是害怕就是尴尬,又或者兼而有之。

林小光率先硬着头皮打破了这个局面,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上面照片、住址、身份证各类信息给魏永华看。

“没骗你,这个就是要我杀你的人给我的。”

“嘶…啊于秘书你看一眼。”魏永华看了一眼,把手机推给身边的秘书,又问林小光“啊…那你告诉我这个,你是要干嘛呢?”

“呃…也没干嘛,就是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你要多少钱呢?”

“我不是要钱,我就是真的来告诉你有人要杀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有人拿十万块买你的命,我不杀,我怕还有人来。那要不然就,你配合我,你装死,你逃过去,我也拿得到钱。”

“你刚才说多少钱?”

“十万。”

“十万买我的命,我就值十万?”

由于魏永华是笑着脸说的,所以林小光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老板,那十万就买那你是有点便宜。”于秘书在一旁小心提醒道。

“你这个话听得不太对啊。”

“话糙理不糙,十万块就能买你的命的话……”林小光补充道。

“嘶……”魏永华和旁边的于秘书对视一眼,又对林小光说:“年轻人你等我们一下啊。”

说罢起身,拉着于秘书到边上的角落里商量起来。

按照于秘书的说法,这个事情八成是真的。

第一,如果是敲诈恐吓,那这会儿这个人应该是向咱们要钱,而他至今没有索要过一分钱。

第二,他敢亲自来见面,还给出了你的信息地址照片,这个事情恐怕不是开玩笑。

“那个你前面叫我干嘛你再说一次?”

“现在这个事儿就是说,我接了这个单子,我得来杀你,但是我现在,我这个,良心发现了吧就算叫?总之我不杀你了,但是你得配合我,不然第一我这个交稿交不了,第二你要是活着他们还得派人来。”

“他们,这到底多少人啊?我人缘有这么差吗?”

“不是,这个他们是代称。”

“那你要我怎么配合?”

“你陪我演一出,你陪我装死,也不是你陪我!就是…呃,你装死!我拍照!我拍个照回去,那头说可以了,那我拿钱,你就先躲一阵还是怎么样,总之你先捡一条命。”

“嘶…”

“那你要我们老板怎…”于秘书话没问完,就见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了,于秘书跟服务员点头道谢,把咖啡往魏永华面前端,回头对林小光继续说道,“那你要我们老板怎么死咧?”

“装死,不能真死的。”魏永华说道。

“对,装死。就是……呃,就是我想了一下啊!我跟他进屋,进屋以后拿锤子把他敲晕或者就直接敲死,不是真死啊!就假装敲一下,然后,呃,敲晕了以后拖到浴室里面…诶你们家有没有浴室的?”

“就厕所吗?”

“是,呃就是那个,你们叫什么,有玻璃门隔开的那个?”

“淋浴间?”

“对淋浴间!我就把你拖到淋浴间里面,再把你的头往墙上撞一下,打开水龙头,然后就是,呃……伪装成你洗澡的时候自己摔死。然后我拍个照发过去。”

“……”

“……”

魏永华拿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和于秘书两人一起眼神怪异地看着林小光。

“嗯?”林小光看对面两人不做声,嘟囔了一声。

“嘶…不是……那他们怎么看的出来我死没死呢?”

“啊?”

“对啊,你直接拿把刀,抹点猪血不就好了吗?”于秘书应道。

“对啊,你买点猪血……其实猪血也不好,为什么呢,就是这个猪血啊,它口感更涩,你如果是买鸡血或者鸭血,他这个口感就要比猪血更滑!你像我们去吃毛血旺的时候……”

“魏总!魏总!”于秘书连忙打断道。

“哦……呃……嘶……对啊!你买点血涂刀上,我躺那边,不行嘛?”

“哦……也对啊。”

4月16号,晚9点27分,小雨。

江岸华庭二期 A单元 1102室。

“叮咚”

门铃响了一会儿后,魏永华开了半扇门,从门缝里看见林小光后,才把门打开。

林小光进屋后,将背包放下,拉开拉链取出一把尖刃菜刀、一罐颜料、一罐猪血。

“你好,我来杀你了。”

十一、

4月17号,中午11点49分,上海虹桥火车站。

“警察同志,我报案,有人要杀我。”

4月17号,上午7点31分,阵雨。

火车北站,二楼候车厅。

“旅客们请注意 G1690次列车 开始检票 请到3检票口检票进站 列车停靠在3站台 进站后 不要在站台上奔跑 请按照车厢号排队 不要越过安全白线 注意安全”

魏永华今天是戴着帽子出门的。

不戴帽子是魏永华的习惯,但是理论上来说魏永华昨天晚上就死了,所以他现在必须得戴帽子,毕竟这张永远笑着的脸挺有标识性,要不然万一被人认出来,那他不就白死了?

从出门到现在,除了进站过安检的时候,其他时间他都用渔夫帽和大墨镜戴的严严实实,低着头自我沉默。

十万块买他一个死,这件事情虽然很蹊跷,但是他也还不敢不把他当回事,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真有那个没钱的?万一真有那个抠门的?十万块买他一个死,看看林小光那个没有出息的样子,搞不好还真有人能为了十万块把他给一刀抹了?这个年头不为钱就为撒火杀人的都有的是,要真给个仨瓜俩枣的,那还不上赶着来碰碰刑法?

火车开出去有个三四分钟,顺着车窗往外望,越过近处的水田和骆驼山的小峰,还能看见山背后的剑浦大桥。抓紧看啊,车过了大峰可就看不见剑浦大桥了啊!

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不过可能也不好说。

躲风头,天知道这一出去要躲多久!我他妈现在可是死人了,死人说回家就回家?说出现就出现?可我不能真死了吧!我这躲到上海去算怎么回事!一天两天的可以!难不成一辈子躲在外面,那公安一把我当失踪人口,我在哪不也是黑户?!

那个杀手,小年轻的光脚不怕穿鞋,拿十万跑外省重新做人了,我还能抛家舍业不回去了?这什么屁话?

我早晚得回去吧?这事情早晚得露馅吧?回头一看,你魏永华又活过来了,再派个人来杀你,那谁都像那个小伙子那么好说话?

诶这么想这个小孩还是可以啊?

那是谁给的他十万块啊?

这么个小地方,就这么一帮子人,我到底惹了谁,非得拿十万来杀我?十万块,你干点儿什么不好啊?

工商局的李主任?没道理啊,她跟我犯不上啊。

消防队的小胖?不就没帮他儿子朋友圈投票嘛。

采购部的小丽?她屁股不是不小心碰到的嘛!

财会部的阿君?不是都给她分手费了吗。

搞海鲜批发的那个?酒桌上玩笑不至于吧。

财会部阿君男朋友?他花得起十万杀我?

白马河晚报的主编?文质彬彬的不像啊。

刑侦队的老马?他杀我还用雇别人?

总不能是我前妻吧?阿君的事儿她知道了?搞不好真有可能!不过她杀我不可能就给这么点儿吧?

不会是于秘书吧?不应该啊!

“诶,您好?…您好?”

“啊?”

魏永华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见一个拎着大包的女同志。

“诶您好,您这个座是我的。”

“啊?啊这怎么是…”魏永华把在手里已经给捏皱了的车票,拿到近前展平了看了一眼,“我这07D啊。”

“07D走道,我是07F,你这个靠窗是我的座。”

“哦哦不好意思。”魏永华抓起手包,起身出来跟人换座。

早上8点20分,大雨。

魏永华换到了靠走道的座位,扭头看了一眼对面的车窗,水珠挂的满一下没太看清站台,又看了看车厢门上的屏幕,写着是到了上饶。

8点20分?那还有三个钟头就到上海了。

好久没去上海了,上次去上海都是两年前了,那次去吃的那家生煎还是不错的,叫什么给忘了,一下子还不太好想。上次是于秘书给的地址,待会儿到了问于秘书一下看他记不记得。

戆大啊!想什么生煎啊!什么时候了啊!有人要杀我啊!

于秘书?应该不会是于秘书要杀我吧?

妈了个巴子的,到底是谁啊!

自己想?想破了也想不出来啊!

报警。

对!报警,我让人民公安来帮我想。命悬在这了,这能开玩笑,说避一避就完了?买凶杀人啊!这么大事情我自己按着消化掉?那我不是猪头!

现在赶快先跟警察说,赶紧立案调查,我这

哦,我现在跟乘警说可能不合适啊?

打电话报警?

公共场合我在高铁上打电话报警说有人要杀我,这是不是影响不太好?且不说影响,车上信号怎么样还是一码事,这一路隧道的。

高铁上应该不会出事吧?那要不然我等到了上海再说?

4月17号,中午11点49分,上海虹桥火车站。

“警察同志,我报案,有人要杀我。”

“哈?谁要杀你?”

“嘶……我不知道?”

十二、

“跪到!”

怕老婆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被教训的时候的怂样往往趋同。

对一个男人而言,怕老婆是没有什么丢人的,丢人的是在老婆面前怕的不到位,损害了自己作为新时代耙耳朵的精神面貌。

跪搓板,跪键盘,这些都已经是家常便饭,可偏偏就有叫你跪榴莲的,你说刺儿硬扎膝盖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么个球体,你怎么跪得住啊!

齐望江今晚就要跪榴莲跪上八个小时。

1月6号,晚6点58分。

如果你在晚饭时间想找一群40岁以上,脑满肠肥、满面通红,肚腩突出却一身名牌的中年成功男性,那么大排档、草包饭或是什么新奇网红餐厅里一般是难以寻觅的,这种目标,往往在那些灯火通明的大酒楼包间里,比如今晚的聚会,你就能捞上十几个的。

玻璃大转盘上的花生瓜子和酸奶椰汁刚刚撤下,卤水拼盘、土笋冻、凉拌海蜇皮这些凉菜挑的七零八碎,两分钟前热菜上来了一盘盐煎马鲛鱼、一盘杂炒菌菇、一盘白灼九节虾,海鲜小炒皇则刚刚传来,停在传菜的窗口上还没来得及上桌。600多块的干红已经转了两个小扎壶,常温的啤酒开了五六瓶,高粱酒的气味逐渐覆盖房间,酒桌刚刚开始进入气氛的时候,齐望江和老婆进来了。开桌时间定的是6点30,你很难说他们现在是迟到还是刚好。

“来晚了来晚了兄弟们!”

“不晚!你没到八点来都算早!”

“我们齐总大忙人,能来都是给面子!”

“哎哟不敢不敢!你忙!你市委领导你比我们忙!”

“扯到市委去干什么!”

“不是!他今天带嫂子来,肯定是在家被嫂子先批斗一个小时才迟到!”

“我啷个批斗得了他噻!”

“哈哈哈哈!来来来你们坐里面!你们跟领导坐!”

“坐外面就好了嘛!”

“哎你们坐里面去!喝白的喝啤的?”

“白的白的!我喝啤的痛风!”

“完咯,老齐现在痛风,我们全班集体沦陷!”

“怎么集体沦陷?大头不是还好好的?”

“我上个月刚检查的痛风!”

“哦豁哈哈哈!”

酒桌的氛围就着痛风与尿结石的话题开始全面点燃,聚会的智者打开手机分享着朋友圈的养生之道。网络时代的发达让信息冲击着人们每天的生活,酒桌上也不再去回忆年轻时偷花生、偷苹果、偷看黄色录像的英雄事迹,取而代之的是在阅尽微信文章之后,换上一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姿态,替上头分析礼拜几能够收复台湾。

满一杯高粱举在眼前,上一秒赞扬着厉害了我的国,下一秒话锋一转,又谈论起政策对烟酒销售、娱乐场所的冲击,大骂民生困难,想想席间坐有吃俸禄的,这又把笑脸一赔,来个人搭腔上阵换一则上个礼拜的黄段子打过圆场,再改冰啤酒和常温酒三七勾兑,敬一杯,用酒精洗刷满是荤油和中年黄段子的口腔。

有人如高度白酒一杯烫喉的激烈,就有人如红酒几次才抿完一杯的收敛,这些人可能不太关心台海危机或中美局势,他们所想的是区政府搬迁到江南以后,房价的起伏与学区的规划,长子的入学成绩还有二胎的成长环境。再年长的人则不关心这些了,有的在犯难快毕业的儿子该不该让他留在澳洲,有的在苦恼怎么劝说女儿放弃读博直接嫁人。酒酣耳热觥筹交错之时,这一张酒桌里提炼出了一副众生相。

“您好,上菜。炖全番。”

到大菜上桌,杯里的马尿就成了助燃的酒精,把气氛激到沸点。番鸭上桌转了一圈,放下夹取清蒸东星斑或是黄酒羊肉的筷子,转盛一碗鸭汤,用厚重温润的琥珀色疏通食道、养护胃肠,开始准备真正的战斗。

目标明确地逮着一个最是位高权重的人,编个三十秒的段子,看似揶揄地狠狠拍他一个马屁,在哄堂大笑之后,站起身来敬酒,这便是一个最好的开场,稍加休息之后再去敬下一个,就无需再走一遍刚才的程序了。把全桌的人或按家庭或按个人地敬上这一圈,是不成文的酒桌流程,俗称“打通关”。

“来,这个,我敬我们齐总和嫂子!”

“诶哟!坐坐坐!”齐望江也忙起身伸手招呼着让对面赶紧坐下。

“你大忙人平常捞不到啊!”

“忙屁子忙,瞎混。”

“哎呀,齐总新婚我一直还没机会祝贺!今天一并道贺了啊!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啊!”

说罢抬手将杯里的干红一饮而尽,再拿手指稍微擦擦笑意盎然的嘴角。

“谢谢谢谢!”

“嘶……你看新嫂子就是比前一个要漂亮!”

白酒瓶的瓶口设计的很有意思,倒酒的时候滴滴答答,就像中年男性尿不尽的马眼,从来不通畅却也没有滴干净的时候。正在倒酒的人拿着酒瓶的右手渐渐放慢,眼睛从杯口移向了说话的人。

有人带了一桶德国的黑啤,却不懂得提前放气,倒酒的时候,龙头里出来的尽是一杯接一杯的沫子,在一指高的小玻璃杯里看不见一笔黑,再换一杯,继续接着看不见酒的气泡,然后装模作样地尬笑着称赞一句德国人的工艺高,然后让黏稠的气泡不合时宜地糊着自己的嗓子眼。

喧闹的酒桌上一秒还是百分之一百二的音量,此刻能清楚听到铁汤勺的柄尾落在玻璃转盘上的脆,开始还有几声碰杯和动筷的响声,几秒钟后则是全面的沉默。墙角的空调叶片向上,继续往天花板输送29度的暖气,可能是因为暖风够不到脚底,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席间不少人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有如窗外一月份的寒意。

“你看这个新嫂子就是比前一个要漂亮!”

这是人话吗?

都不说什么耶稣如来天王老子,就是市委的处级干部,借他三年免息的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齐望江老婆面前说这样放肆的话。

魏永华,你怎么敢这么说?

是啊!魏永华他诚然是好意,这样一个平时少有往来又腰缠万贯的老同学,得着机会怎么不要好好借这杯酒亲近亲近,拍拍他齐总的马屁?听说他齐望江刚刚二婚,脸上写着幸福,今天怎么不得跟他道喜再夸夸新嫂子?给他留个好印象,将来别说是生意上带他喝汤,搞不好三婚的时候他就能拿着请柬入席了啊!从狮子山到北站,就这么点大的地方,掉块匾都能砸死七八个熟人,这招呼能不打?人情的网织密了,将来摔下来有人接着,北上广你能甩手,在这,还是得懂事儿。

懂事儿?懂事儿是懂事儿,可说魏永华什么好呢?脑子想得周到,嘴也机灵,偏偏是这狗眼鱼记性。前嫂子他是没见过几次记不住脸,这会儿送新婚祝福,又不把消息打听清楚了就胡咧咧,本来是一片好意,可他哪里想得到

齐望江是复婚,这新嫂子还是前一个!

满桌子的人这会儿可都静下来了,全班人仿佛回到了当年被班主任盯后窗的时候。有明白的有没明白的,明白的听出毛病不敢说话,没明白的看着都不发声也闭嘴了。魏永华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咧着嘴角还傻乐,齐太也还是笑盈盈地看着齐望江,只是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母螳螂的劲儿,盯得齐望江喝红的脸瞬间煞白。

“您好,上菜。干贝淮山。”

正当所有人不知道怎么继续的时候,服务员突然走进来上菜,正如淮山羹上飘散的热气化解了眼前就要结霜的场面,全桌人心里都念这菜上的好,是时候。

“哎哟!这个好!淮山好东西啊!”

“这不就薯吗?”

“专业点,淮山!好东西啊,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

“你怎么这么懂?”

“他老婆生双胞胎他肯定天天吃。”

“哈哈哈哈!”

“来赶紧给我们班长装一碗!”

“我吃完怕你受不了!”

脑子快的赶紧借着一盆羹把话一挑趁机翻篇,几句话下来有把酒桌带回了原来的气氛。齐太倒是风轻云淡,好像没把魏永华那句恭维往心里去,齐望江的脸倒是从那起就僵着一脸假笑喝到了最后。

1月6号,晚10点18分,酒桌散场。

晚10点24分,齐望江夫妇与其他宾客在酒楼外结束了最后的寒暄。齐望江准备叫车,被齐太呵斥,要求陪她散步。

晚10点35分,齐望江夫妇进入超市。

晚11点21分,齐望江夫妇抵家,齐望江手拎两只榴莲。

“齐望江,你好凶噻?好有出息的嘛?”

“我怎么了嘛……”

“你怎么了?那个姓魏的说的是啥子噻?新嫂子就是比前一个漂亮!说啥子?新嫂子?齐望江你个龟儿子到底有几个好妹妹!一口一个痴心不改哄老娘跟你复婚,复,复你先人!哄老娘复婚,那边背着我养小三噻?”

“你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嘛……”

“跪到!”

“我没动…”

“老实交代,你今天不解释清楚不要想活!”

“哎呀你别吼那么大声嘛…”

“我就要大声!我要街坊邻居都晓得你娃儿干了啥子龌龊事!本来你搞这个就把老娘的脸都丢尽了,你脸皮那么薄嗦,都敢带着小三切串门了还怕街坊邻居都晓得你搞外遇?”

“我没有的嘛…”

“你没有?你没有那魏永华说的啥子噻!个狗日的吃饱咯豁老娘噻?”

“他不就是吃太饱了嘛…”

“你说啥子!”

“没有!”

“哎哟!我命咋那么苦哦?就摊上你这么个不成器的瓜儿!你算个球哦!早晓得你齐望江个狗日的好大胆去搞小三!老娘去跟白马河的老赵过都比你好!好歹人家尊重我!你晓得不,前几天在五一广场人家还请我去他家喝酒!你个龟儿子…”

1月7号,凌晨12点27分。

齐望江的老婆终于骂够了。

在听到老婆摔门将近二十五分钟后,齐望江才算相信她已经睡了,这才壮起胆两手撑地,把膝盖从榴莲上移开。

移到一半的时候齐望江放弃了,因为他两条腿都麻了。

眼看就要五十岁了,一个大男人在家里活着这么一点地位都没有,这难道不可笑吗?在公司里呼风唤雨,生意场上折冲樽俎,何时受过这样的气?男子汉大丈夫,老婆说跪键盘跪键盘,说跪榴莲跪榴莲。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容得一介妇人将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此刻若不是腿麻了,站起来必定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但是现在腿确实站不起来,姑且先放你一马,来日有机会再让你看看什么叫老齐家的男子气概!

“齐望江!”

“有!”

“龟儿子又想动噻!”

“不敢!老婆说跪到我就跪到!寸步不离!”

“个狗日的要敢起来老娘打断你的腿!”

丢人。

他膝下跪着的不是榴莲,是男人的尊严。

一个大丈夫的尊严可以这样践踏吗?一个大丈夫的名节可以这样玷污吗?

一米七五的个头,跪下也有一米二六!

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把我的清白看在眼里,如果男人有牌坊那我齐望江肩头就有一座!我可曾有做过一丝一毫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为什么要这样迫害我?我能任由我齐望江这座铁打楼盘倾倒在榴莲上吗?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受够了!

魏永华,老子要杀了你!

十三、

4月24日 待处理事项:

1. 找二哥拿钱 [已完成]

2. 去银行存两万 [已完成]

3. 交房租 [已完成]

4. 超市买肥皂、牙膏、胶带、厕纸(换软的)、大可乐 [已完成]

5. 买蛋饼

林小光今天打的去的民发市场。

有钱真好。

我爱生活。

除了新近的失眠。

十四、

黑色宝马,车牌号H66998。

嗯?

H66998?

没看错吧?

那天我买蛋饼就是这破车溅的我一蛋饼都是污水?我该去跟他理论理论吗?

4月26号,晚9点03分,毛毛雨。

鼓楼街,金城夜总会。

“您好?”林小光从后叫住了男子,“您好!”

男子仍然没有回应。“您…”林小光伸出右手抬起,迟疑了一下,又轻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您好?”

男子侧过半个身子来扭着头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不耐烦:“干嘛?”

“呃…那个…那个66998的宝马是您的吗?”

“是啊,怎么了!”

“那个…”以下的话林小光突然觉得有点不好开口,因为这个事情说大不大,单拎出来显得他倒小气了,可要让他吞下去却不是个事儿,“上个月你开车路过民发东门,溅了我一身水。”

“啊?”

“你上个月开车溅我一身水。”

“哦!…神经病…”男子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往里走。

“不是…”林小光赶忙上前侧着身跟上那男子继续说道,“你溅我一身水!”

“然后呢?”

“然…不是!你溅我一身水你不要跟我道歉吗!”

“我操你妈你有病吧?不就溅你点水怎么了?”男子伸手往林小光肩头猛地搡了一把。

林小光只觉得莫名其妙,分明是上来兴师问罪的,反倒让他骂的个理直气壮:“你什么素质啊你!你溅我一身水你跟我牛逼什么!我买的蛋…”

饼字未出口,男子转身戳出一根食指顶在林小光脑门上把他往后推,“操你妈你别找事儿啊!滚!”

食指猛地一顶,林小光往后退了三四步,男子又甩下一丝狠戾的目光,转过身拎着皮包大摇大摆地走了。林小光呆呆站在原地,肚子里的气直冲上肺管子憋着无处发,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占理,怎么还能因为一个王八蛋受两回气。远望见男子甩着手像个大爷一样让服务生鞠着躬领进夜总会,林小光真想取出那十万块钱也学人买几个杀手把他剁成馅儿。

但是理智的一面告诉他:自己也是干过外包的,买凶这个事情不靠谱。

咽了吧。

林小光背过身,拧着眉毛默默压着火往回走,只当今天踩着屎了。

踩着屎?

踩着屎我连鞋都扔出去不要!

H66998

黑色宝马就在眼前车棚子底下。

我对付不了人我还对付不了你?

林小光只觉得火已然冲过肺叶子烧到嗓子眼了,如果今天这一口气出不来,那十万块拿在手里也不过就是做缩头乌龟买壳的钱!四下张望,正好在墙根有几块废弃的砖头,林小光径直往那墙根走,挑挑拣拣,捡起一块红泥砖,起身要走,突然停下看了看手里的砖头,掂量了一会儿,又转身放下,换了半拉水泥砖,掂量掂量,心说靠谱,还有这么十步不到走到车棚子,就见那宝马车里有光不时闪烁。

哪来的光?

林小光放慢了脚步,把水泥砖往身后一藏,缓缓往前挪了几步,斜着身子探出脑袋望,车后视镜附近好像有个小蓝点,几秒钟闪一次。

这是不是就是那什么…行车记录仪?

林小光突然想起当初那楼道里被漏算了的监控器,赶紧往后退,退到墙根处毫无光亮的阴影底下,随后四处张望,确定这四周都没有监控器之后,贴着墙根在阴影里走了几步,打量了这一排车,又仔细看了看那辆黑色宝马,看着确实像是有行车记录仪的样子。

操。

晚9点34分。

林小光把水泥砖放回原处,拐弯走出巷子,到街对面的一个小排档坐下,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凉拌牛肉,提前付好了钱。

林小光并不饿,嘴里此刻也并不馋,但他怕吃嗨了待会儿还得添,拿筷子把那花生戳成两半,半粒半粒地吃,有一会儿那啤酒也就回了温,林小光手里酒杯筷子动着,可眼睛还直勾勾盯着对面夜总会的大门,心说今天我在这等你,要是让我等到你我给你好看,要是我累了等不下回家,就算你狗日的命好。

想法很好。

晚10点17分,林小光又加了一瓶啤酒、一碟凉拌牛筋。

晚10点29分,林小光上了一次厕所,耗时三分钟,火急火燎赶回来继续盯着。

晚10点53分,林小光感觉面子上绷不住,这两瓶酒在这坐了半天,实在不像话,可眼看着突然来了一群人进排档,店家生意好也没顾上轰他,便又把屁股一沉,坐下等对面。

晚11点47分,天上开始飘起小雨,地面上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

男子在夜总会门口手搭着一个女子,又跟另外几个朋友嬉笑推搡着,像是要道别又不确定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拿车,五分钟后,看他的手从女子肩膀上拿开,又和同行的朋友开始挥手道别,看样子至少不是结伴离开了。

走路还能算清醒,至少远远看来没瞧出来多醉,运气好碰不上交警怕是还能让这龟孙开回去。

林小光手里的水泥砖越抓越紧,心也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耳朵里好像能听见咚咚咚地响,等反应过来又感觉手止不住地抖,脖子上的血管和太阳穴也跟着开始蹦跶着往外涨。

从街面到车棚中间这条巷子没有路灯,林小光站在的这个位置两头的光也照不进来,独自站在这黑漆漆一片里,也不知是雨点打的冷了还是他血流的太热,只觉得体温忽高忽低跟平常不太一样,吞咽着口水,他突然想起来准备杀魏永华的那个晚上,也曾经有过类似这样的感觉,只是那时他似乎还没有这么冷静,能有闲工夫体会身体上的变化,毕竟,这次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块杀人的砖头。

但那也是一块水泥砖头。

可能是因为材质的缘故,拍下去的这一声没有林小光想象中啤酒瓶或红泥砖的那种脆生,但他觉得好像有“啪”的一声,或者应该要有“啪”地一声,至少在后来回想的时候,这一声“啪”越来越明显,能够比拟他拍完人以后把砖头丢臭水沟里的那一声“嗵”。

因为没有灯没有光的缘故,林小光看不清哪男人是怎么倒下的,又流了多少血,只是大致记得那男人好像是一个踉跄摔啪地上没爬起来,似乎还有些哼哼唧唧的微弱声响,应该是没有死。

多的他也没有什么印象,比如雨是什么时候变大的,雨点什么时候开始啪哒啪哒地响彻他的双耳,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心中的一股郁结之气随着水泥砖拍出去的那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大雨就仿佛是配合他下的一般,特意来洗刷他身上所有的委屈和不忿。

回家洗完了一个热水澡以后雨也停了,林小光一边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大踏步走上阳台,手扶着阳台护栏,看着深黑中略带紫蓝且宁静的夜空,舒展开眉头深吸一口气。

是西瓜的味道。

十五、

“来两个蛋饼!”

4月29号,中午11点17分,多云。

民发市场东门。

以林小光的饭量来说他在吃了一碗海鲜锅边、两个油饼、一个芋粿的情况下,此刻他定然是吃不下两个蛋饼的,但是考虑到他手上还拎着两个包子、一只卤鸡腿、一杯豆浆、一瓶大可乐,这两个蛋饼很可能也是他接下来一顿的伙食内容。

他本来还想买肉馅大光饼的,但是鉴于他最近突发失眠,现在就没有十点半前醒来过,这个点起晚了买不到刚出炉的光饼,早上剩下来的都已经不脆了。

中午11点51分,多云。

这好像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没有下雨,尽管仍然多云,但好在空气还是可以的,微风从纱窗的缝隙中穿过(除了破洞处被林小光拿胶带贴上),林小光打开了房门,正好给屋里换换气。窗外的树木还有各家的花草,在被雨水洗礼过后愈发鲜绿,平衡了老社区里死寂般的水泥灰色,偶尔听见几声狗叫,还有远处小学放学的嘈杂声,都让林小光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一种更加正常的生活,这一切在之前好像都是这么存在的,可能只是他从来没有心思去注意过。如果这种安静平和的生活能够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或许也不是不能够接受。

“叮”

手机里跳出新邮件提示,发件人是之前应聘过的单位。林小光扫开手机把邮件往下滑了一半,看见了被拒的字眼,直接把屏幕一锁拿开,随即又把手机扫开,退出了邮箱app,这才再度关了手机,丢到床上,回到窗边继续欣赏风景。

这样继续…或许还是不能够接受?

晚5点49分,阴。

八一路。

“喂,诶,啊我林小光啊!忙吗!”

“喂!晚上要不要出来吃饭!”

“啊?还加班啊?”

“行下次。”

“喂!喂!哎呀你那里太吵了!”

“我问你吃不吃饭!吃不吃饭!”

“喂!勇子哥!吃火锅吗!”

“喂!晚上观沧海啊!”

“啊你不在城里啊?”

“喂!啊?哦。”

“喂?喂我林小光啊!”

“哇你也加班?”

“晚上一起吃火锅啊?”

“哎哟你陪什么呀你陪!”

“喂!晚上吃…”

晚6点21分,阴。

八一路,小重庆火锅。

“您好,今天有活动,消费满500返50。”

“哦,行。谢谢。”

满500返50?林小光心说我自己要是能消费500那就厉害了,一个人来吃火锅,能点几个菜?毛肚、黄喉、猪脑、藕片?差不多了吧?

火锅?

林小光想起以前在宿舍的时候四个人自己偷偷煮火锅,那时候怕宿舍断电弄了个小功率的灶,也不敢把火开的太大,就看着开水在锅里小规模地涌动,每一次加水都要等上小半天才能达到把羊肉片浸熟的程度,至于丸子这类的角色就只能是煮到最后来垫饱的。那时候四个人悄默声地躲着吃火锅,干等干看着永远不敢沸的水,戏称此为“观沧海”。

再反应过来服务员已经把汤锅端过来架好,开了火,不消一会儿眼前的牛油红汤冒着大泡沸腾。今天则没有观沧海的必要了,这些个下水在这锅沸腾的红汤里都呆不久。

这家店的生意很好,一眼望去座无虚席,林小光的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家庭、情侣、朋友聚餐。店里的声音越大,每个人就越是扯着嗓子在跟对方喊话,嬉笑怒骂碰杯猜拳的声音不绝于耳,在这一片喧嚣中,只有林小光这一桌突显冷淡,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纯粹为了吃饭的。林小光并不算一个会吃辣的人,这顿火锅全程吃的呵哈吐气,不停地拿手边湿巾擦汗擤鼻涕。或许这样的一种忙碌,这样的一种声响,能够帮忙掩盖他一个人吃火锅的些许尴尬。

坐在靠窗的位置,林小光又转头看向外面的街道,此时外面又飘起了小雨,八一路上车水马龙,街对面商店和餐馆的灯光,连同车灯和路灯一同被玻璃上的雨滴打乱,然后重新组成一幅全新的热闹景象。只是不知道是这隔音效果太好,外面街面上的嘈杂声响此刻全都听不见,还是仅仅是店里人声鼎沸,早已盖过了外面的喧闹繁杂,同时看着窗外的街景、听着耳边的人声,使得林小光有一种不协调感,正如他自己在这样一个充满人味的火锅店里。

是没吃饱,是意犹未尽,也是有些许舍不得离开?林小光又打开了菜单,扫过上面各类荤素菜品。

鸭血。

鸭血?

“对啊,你买点猪血……其实猪血也不好,为什么呢,就是这个猪血啊,它口感更涩,你如果是买鸡血或者鸭血,他这个口感就要比猪血更滑!”

林小光后来吃完这顿火锅并没有太大的压力,只是在想到魏永华的那句话的时候,就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想吐。

晚11点31分,中雨。

地板上躺着好几只捏扁的空啤酒易拉罐。

林小光躺在床上,搂着杨二给他的那个还剩有八万块现金的箱子,他在想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

在他“杀”了人拿到钱以后,在他一砖头报了溅水之仇以后,生活里所有的事情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过往种种霉运一夜之间通通跟他告别,但为什么他的心里仍然觉得飘忽不定?为什么从拿到钱起突然开始失眠了?

可能还是需要去找一个答案。

十六、

“托菩萨保佑,弟子…”

等一等,能叫自己弟子吗?

“善男…”

按他们规矩我算善男吗?

“……托菩萨保佑,小人林小光今天来还愿,感谢菩萨保我发财。”

林小光口中低声念到。

5月1日,中午12点03分,多云转阴。

市博物馆一楼展厅。

时隔一个月,林小光再次来到了博物馆,不过今天他不是来避雨的,而是向一楼展厅内这尊水月观音壁画来还愿了。

再一次路过文殊菩萨的壁画,径直走向那尊熟悉的水月观音,林小光站在壁画前抬头仰望着菩萨,放在大腿两侧的双手不自觉地伸到身前默默合十,口中低声还愿。

再一次坐在水月观音前的长凳上,也是在这样昏暗淡黄的灯光下。林小光已然是不同的境遇,但菩萨的脸上依然无悲无喜。

尽管林小光相信自己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他相信是眼前斑驳壁画上这位慈祥俊秀的同志的神秘力量让他赚到了这十万块,让他能够不愁房租水电安心吃蛋饼的日子。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他已然放弃了转发锦鲤和各类迷信微博,所以这十万块的到来必然是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结果,或许杨二和魏永华就是菩萨的化身?

时逢劳动节,博物馆今天的游客比上次来要多了一倍不止,展厅内除了带孩子的家长和年轻男女外,也多了好些旅游团,在一面面小旗的带领下游于展柜之间。比如现在在林小光面前就有这一群游客,一大群人走来正好挡住了坐着的林小光的视线,带头的导游小声在耳麦旁重复着大同小异的解说词,给众人引荐这位平日里不离口的观音菩萨,两分钟后又带领大家往下走。

“来我们看下一幅壁画。这尊大家光看外表可能猜不到是哪位,但是我一说大家肯定都认识,谁啊?——弥勒菩萨。那大家肯定会疑惑,不是弥勒佛吗?怎么是菩萨?教授改副教授职称了?而且弥勒佛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啊!呐,我们现在熟悉的那个胖乎乎的弥勒佛形象,其实是以五代十国时期传说中是弥勒下凡的布袋和尚为原型的,在最早的佛教艺术中,弥勒的形象和其他的菩萨一样,是以身披缨络的王子形象出现的。这一尊呢,就是传统的弥勒菩萨的造型。在佛教的三世佛中,释迦摩尼是现世佛,而弥勒是未来佛,会在释迦摩尼之后接替他,带世人往生弥勒净土,代表了容忍、乐观、和未来。所以大家还是要保持希望,总有老领导退下来自己提干的一天,啊,来我们看下一幅……”

容忍

乐观

未来

旅游团走后,蹭听的林小光站在原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交脚弥勒像。

未来?

那么我林小光的未来在哪里呢?我赚到了十万块,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要继续留下找工作?还是离开,去新的地方?魏永华会回来吗?杨二会再找我吗?

未来?

拜过了观音菩萨,现在该拜您老人家了吗?

弥勒净土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现在敢买蛋饼吃十二块的锅边,是否已然是身在净土了呢?若不是,我什么时候能等到弥勒降世?若是,那么往生净土之后又是什么呢?

“要不您也保佑保佑我吧。”林小光心中默念道。

未来?

中午1点14分,林小光从展厅出来,往博物馆外走,刚出大门下了台阶,突然手机响了两声。

1:14

张勇:你在哪?

张勇:有线报 你那个女神在博物馆 赶紧去

林小光:卧槽我就在博物馆

林小光:具体在哪

张勇:?

张勇:等 我问一下

林小光:等下你哪来的线报?

1:19

张勇:刚才在二楼玉器馆

张勇:嘿嘿

张勇:[收到了一个表情,请在手机上查看]

林小光:好兄弟

张勇:gkd

听说她又单身了?

听说她就在二楼?

该去见她吗?

见了面怎么说?

你好?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虽然依旧没工作但我赚了十万块?没贩毒就是杀了个人?也没真杀?

你愿意加我微信吗?

我喜欢你?

这话怎么说出口?

我要回去找她吗?

我应该去吗?

她愿意见我吗?

林小光慢转身,一只脚犹豫了半天最后往上踏了一级台阶。

这时他又打开了手机相册,点开了那两张聊天记录的截屏,开始在找与不找之间纠结。

“林小光!”

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小光回头一看,却是远处从大门口方向来的两名警察叫住了自己。

警察?

林小光没有动,仍保持着脚踩两级台阶,脑袋往回转的这个姿势,愣愣看着他们朝着自己走来。

他突然感觉心情很平静。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么平静过了。

就好像…就好像是小学暑假傍晚的雨后,空气中弥漫着西瓜的味道,已然赶完了大半暑假作业的轻松,那时的他并不用为了工作、生计、或是证明自我存在而烦恼,应该就是这样一种平静了。林小光心里已然有了预感,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睡得踏实一点,并且有一个健康的作息。

至少能暂时地安心一段时间。

林小光永久删除了他跟女神以前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屏。

眼见着两名警察就要走到他的身后,他退了一级台阶,转过身来:

“走吧!”

林小光笑了。

5月1号,中午1点25分,艳阳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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